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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會(2)


  我充滿好奇,靜悄悄地把這個男人打量了一番。說實話,我對這個人並沒有產生什麼好感。他的儀態衣著表明他只是一個大地主雇用的一個年輕侍僕或親信。他那身兒穿著給人一種追求時髦且輕狂放浪的壞印象。他身上穿著一件古銅色的短大衣,可能是主子的或賞給他的。紐扣一直系到下巴頦,他戴著一條兩頭卻是雪青色的粉紅色的領帶,頭上扣著一頂黑色絲絨帽,還鑲著金邊。他壓得很低的帽子把眉毛都蓋住了。他那白襯衫的圓領漿得硬硬的,支著他的兩隻耳朵,還緊緊地夾著他的腮幫子,他雙手蓋著漿硬了的袖口,只露出紅潤的戴著兩枚戒指的手指頭,一枚金一枚銀,上面還鑲著勿忘我草形狀的綠松石。那張臉長得倒是很紅潤光鮮,但是不知怎的卻給人一種卑鄙無恥的感覺。這種臉男人看了便會反感,而女人一見卻會著迷。很顯然,他正竭力使他那副粗俗的蠢相表現出一種鄙視、厭煩和倦怠。他那對乳灰色的小眼睛一直眯著,一邊緊鎖著眉頭一邊撇著嘴,做作地打著呵欠,有意裝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但他瀟灑不上來,片刻伸手撫弄一下自以為捲曲得很好看的火紅色的鬢角,片刻又撚一撚厚嘴唇上的黃色鬍鬚——總之,他表現出的盡是一副拙劣得令人作嘔的醜態。

  他在這位年輕的村姑面前,就立刻拿腔捏調地表演起來。他懶洋洋邁著方步走到她的面前,站了一小會兒,聳了聳肩膀,擺了擺胯,大模大樣地把雙手插進衣兜裡,佯裝不睬地掃視了那個讓人可憐的姑娘一眼,便冷淡地就地坐了下來。

  「怎麼,」他心不在焉地開了腔,眼睛仍舊望著別處,還搖晃著雙腿打著呵欠說,「你在這兒等了很久了?」

  村姑沒有立刻答話,過了片刻才說,「是的,維克多·亞歷山大雷奇。」她用低得差不多讓人聽不到的聲音答道。

  「噢!」他摘下帽子,十分傲慢地用手撫弄兩下差不多從眉毛邊上就開始生長的濃密卷頭 發,神氣十足地看了一下周圍,小心翼翼地把帽子蓋在他那寶貝腦袋瓜子上,「我把這事兒給忘了。你看,天一直在下雨!」他又打了個呵欠,「事情多得要命,我這麼忙,搞不好又要挨主人罵了。我們明天就離開這裡了。」

  「明天就走?」村姑驚慌地問道,目不轉睛的看著他。

  「明天就走。哎,得了得了,別哭了,」他看到她全身顫抖地把頭低下,就立刻惱怒地吼道,「阿庫麗娜,別哭了,行嗎?我最煩的就是你這一套!」他皺起他那圓鼻頭又說,「你再哭,我立刻就走!你真蠢,哭什麼!」

  「好,我不哭,不哭了。」阿庫麗娜趕緊說著,拼命把淚水擦乾忍住,「真的嗎,明天就動身嗎?」她停了片刻又當心翼翼地問道,「那我什麼時候才能再和您見面呢,維克多·亞歷山大雷奇?」

  「後會有期。或許就是明年,反正會再見面的。老爺可能要去彼得堡任職。」他帶著重重的鼻音滿不在乎地答道,「我們可能還要去國外一趟。」

  「那您肯定會把我給忘的,維克多·亞歷山大雷奇。」阿庫麗娜傷心地說著,眼淚就要下來的。

  「不會忘記你的,怎麼會呢。以後我不在你得學著機靈點兒,要聽你爸爸的話。我不會把你忘了的,絕對不會,相信我。」他接著伸了個懶腰,打了個呵欠,好像很不耐煩的樣子。

  「你一定別把我給忘了啊,維克多·亞歷山大雷奇!」她又重複地近乎哀求他說,「我非常非常地愛您,我的一切都是您的!維克多·亞歷山大雷奇,您剛才說我要聽我爸爸的話,可我怎麼做才是聽他的話呀?」

  「什麼?」他把兩手墊在後腦勺下,仰面躺在地上。他那副不耐煩的樣子,使得他的問話仿佛是從胃裡冒出來的。

  「該怎麼聽呢,維克多·亞歷山大雷奇?您又不是不明白……」她又不說話了。

  維克多一直擺弄著錶鏈子,過了好久,他終於開口了:「阿庫麗娜,你很聰明,所以就不要說傻話了。我也是為你好,難道你還不明白我的用心嗎?當然了,可以說,你都不是一個鄉下人。你媽媽也並不總是個鄉下人的樣子。只是你沒有念過書,所以不論別人怎麼說你,你都應聽話。」

  「但是這多麼可怕呀,維克多·亞力山大雷奇。」阿庫麗娜低聲地打顫地說。

  「哎,別亂說,我最親愛的!有什麼可怕的呢?你手上的是什麼?」他靠近了一點看了看,問道,「是花嗎?」 「是。」阿庫麗娜無力地說道,「這是我親自摘的艾菊。」她稍微打起精神說,「牛犢吃最好了。還有,這種花也叫鬼針草,能治瘰鬁腺病呢。還有您看,這種花多美啊,我從來都沒有見過這麼美麗的花呢。這枝是勿忘我,還有香堇菜……這些花都是我專門采來要送給您的。」

  她一邊說一邊從黃色的艾菊下面拿出一小束捆好的淺藍色矢車菊,「您要嗎?喜歡嗎?」她滿臉紅暈,透露著激動的心情,熱切期待著維克多的反應。

  維克多卻愛理不理地伸手把花接過來,不以為然地聞了聞,然後隨意地轉動著花束,又是一副滿不在意的樣子傲慢地望著天空。阿庫麗娜認真地望著他,她那哀傷的目光中飽含著溫柔、順從、傾慕和不盡的愛戀。她愛他,但她滿腔的委屈又不敢哭訴出來。她想和他依依惜別,又想和他最後一次分享她的愛戀。然而維克多卻像土耳其蘇丹一樣趾高氣昂地躺在那兒,擺出一副寬容忍讓且屈身低就的姿態來接受她的傾慕。說老實話,我看到他這樣的行為和那副令人作嘔的表情,十分的憤怒,特別是他那胖臉上顯出的裝模作樣的神態沒有一點真情可言!最氣憤的是他有意表現出的那種鄙視和冷淡的醜態,那種自我陶醉狂傲自負的樣子。

  然而此時此刻阿庫麗娜表現得真誠癡情,她百般信任地把整個心都奉獻給了他,戀戀不捨地期求得到他的體貼和憐愛。但是他呢?他隨意地把矢車菊丟擲在草地上,從大衣的兜裡掏一個鑲銅邊的圓玻璃片,想放在一隻眼睛前,但是不管他怎麼擺弄,不管他是皺眉、鼓腮、還是擠眼、挺鼻子,那個鏡片就是放不上去。費了半天勁,那個玻璃片還是滑落下來,掉在他的手裡。

  「什麼東西啊?」阿庫麗娜忍不住充滿好奇地問。

  「這是單片眼鏡。」

  「幹什麼用的?」

  「看東西的,戴上能看得更清楚。」

  「我想看看。」阿庫麗娜膽怯地懇求他。

  維克多又不耐煩地皺皺眉,可還是遞給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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