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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店(2)


  「雅科夫要唱歌了?」綽號「眨眼兒」的人興沖沖地,「你沒有撒謊吧,傻瓜蛋?」

  「好,那我們去吧,呆子。」「眨眼兒」興奮地答道道。

  「那麼,至少你也該吻我一下,我的寶貝。」傻瓜蛋張開兩隻胳膊,滿嘴的胡言亂語。

  「瞧你這嬌氣的伊索,」「眨眼兒」輕蔑地說,接下來,他們弓著身子,走進低矮的門裡。

  聽到這兩個人的對話之後,我情不自禁產生了強烈的充滿好奇。我已不止一次聽說過,土耳其人雅科夫是這一帶最好的歌手,現在竟然讓我碰見了這千載難逢的機會,何不去看看他和另一名歌手的比賽呢?於是我小跑了幾步,來到了酒店裡。

  在我的讀者中,可能沒多少人光顧過鄉村酒店。但我們這些癡迷于獵人人,還有什麼地方沒到過!這種酒店的結構很簡單,它們多數都是由兩部分組成——一間黯淡的前屋,一間有煙囪的正屋。正屋用一道板壁隔成裡外兩間,裡面的那間十分的秘密,不許外人隨便進出。在這道板壁邊上放著一張寬大的橡木桌子作為櫃檯,桌子上方的板壁上被打開了一個長方形的大洞。酒店老闆就在這張桌子上賣酒。大洞正面的架子上,並排擺著各式大小不一的酒瓶,酒瓶還都是密封的。正屋的前半部分是用來接待顧客的,在這狹小的空間裡擺著一些長條板凳,兩三個空酒桶,屋角裡還放著一張桌子。這裡的鄉村酒店都是這樣,屋子裡黑乎乎的。在用圓木壘起來的牆壁上,你根本就看不到什麼版畫,和高檔一點的酒家的牆壁上掛的那些五光十色、琳琅滿目的版畫相比,真是天壤之別。

  我踏進安樂居酒店時,裡面已經聚集了許多人。櫃檯後面,照例站著酒店老闆尼庫拉·伊凡內奇,他的寬闊的肩背不好不多把牆上的洞全給擋住了。只見他身上穿著印花布襯衣,胖臉上帶著懶洋洋的大笑容,他正用白胖的手給剛進來的顧客「眨眼兒」和傻瓜蛋兩個杯子裡斟酒。在他身後的角落裡,靠近窗戶的地方,站著他那位有著一雙機靈大眼睛的妻子。房間中央站著土耳其人雅科夫,他身材有些瘦削,但十分挺拔勻稱,他大約二十三四歲,身上穿著一件藍色土布長襟外衣。看樣子他像是一個活躍在工廠裡的職工。身體並不那麼健壯,面頰稍微顯乾癟,一雙灰色的大眼睛調皮地轉著。他的鼻子很端正,額頭又白又平,淡黃色卷頭髮向後梳著,雙唇稍微厚卻很好看,極富表現力。他的五官臉表明他是個感情豐富、熱情洋溢之人。此時的他很激動,一直眨動著眼睛,呼吸急促,兩隻手一直抖動著,仿佛發熱病一般。他的確是這樣在發熱病。一個人當眾講話或唱歌時,由於過度緊張而表現出惶惑不安 會使他像發熱病一樣打顫起來。他身邊站著一個男人,四十歲左右,肩背寬闊,高顴骨,低額頭,一雙像韃靼人一樣的的狹長眼睛,鼻子又扁又短,方下巴。一頭烏黑發亮的頭髮像鬃毛一般又粗又硬。他臉黝黑而稍微呈鉛色,嘴唇顯得很蒼白。他的那副面像要不是因為此刻沉著安靜的話,不好不多可以說是又凶又狠。他站在那兒紋絲不動,帶著那種像一頭套在軛下的公牛般鎮定的神情,緩緩地環顧四周。他身上穿著一件舊的常禮服,銅紐扣光滑閃亮。一條舊的黑綢圍巾圍在他那粗壯的脖頸上,他綽號叫「古怪老爺」。在他正對面的聖像下面的一條長板凳上,坐著雅科夫的競賽歌手——從茲拉德來的包工頭。他大約三十來歲的樣子,個頭不大,長得卻很結實健壯。他一臉麻子滿頭卷頭髮,嘴巴上方貼著一個扁扁的獅子鼻,栗色的眼睛靈活地轉動著,有一撮稀稀拉拉的鬍子。他把雙手塞到大腿下面。他的腳上穿一雙帶滾邊的好看長統皮靴,悠閒自得地晃著,常常發出相撞的響聲。他穿著一件嶄新的灰色呢子上衣,帶著棉絨領子,內穿一件紅色襯衣,他的襯衣的扣子一直扣到喉嚨,在棉絨領子襯托下,紅色顯得更加鮮豔醒目。在他對面靠屋門的右邊一張桌子坐著個農民,穿著一件灰色的舊長袍,長袍的肩膀處有一個破洞。

  太陽拋出一條稀薄的金黃色光帶,穿過兩扇積滿灰塵的小玻璃窗射進屋裡。但這點光線不足以戰勝總是盤踞於屋子的黑暗,屋子裡的所有物件依然沉寂在黯淡裡。屋子裡很涼爽,我一跨進門,那種在烈日下燥動的炎熱和氣悶就立刻消失了。

  我看得出來,我的來到起初使尼庫拉·伊凡內奇的顧客們稍微顯驚疑不安,但當他們看到酒店老闆像對熟人一樣跟我打招呼時,也就全都安下心,不再用驚疑的目光注視我了。我要了一杯啤酒,便在屋角裡坐下,正好挨著那個身上穿著破舊長袍的農民。

  「喂,好了!」「傻瓜蛋」一仰脖把一杯酒一口氣喝完,突然喊起來,還舞動著兩隻手來配合他的叫喊聲。顯然這麼手舞足蹈使他連一個字也講不出。「還等啥呀?要唱就唱,何必象個娘們一樣!雅科夫快!」

  「可以開始了,開始吧!」尼庫拉·伊凡內奇在一旁給他們鼓勁兒。

  「好吧,我們就開始唱吧。」包工頭十分自信的微笑,冷靜地說道,「我已經準備好了。」

  「我也可以開始了。」雅科夫顯得興奮而激動。

  「那好,開始吧!夥計們,開始吧。」「眨眼兒」尖著嗓子叫道。

  雖然大家都說立刻開始,卻沒人開始唱。包工頭兒仍舊穩當地坐在凳子上——大家都仿佛在等待著什麼。

  「開始吧!」那個古怪老爺威嚴而陰沉地說道。 雅科夫聽了,心頭一凜。包工頭也乖乖站起身,掖了掖腰帶,咳嗽了幾聲。

  「但是誰先唱呢?」包工頭用稍微有些異樣的聲音詢問古怪老爺。古怪老爺仍然一動不動地站在屋子中央,他那兩條粗壯的腿大大地劈著,並把兩隻有力的大手插在褲兜裡,差不多快要沒過胳膊肘了。

  「你先唱,你先唱,包工師傅。」傻瓜蛋低聲地說,「你先唱吧,老兄。」

  古怪老爺緊皺眉頭,瞟了他一眼。傻瓜蛋悄悄吭了一聲,乖乖低下頭,顯得有些尷尬。他望望天花板,聳聳肩膀,沉默了。

  「抓鬮吧。」古怪老爺老練而嚴肅地說,「把酒放到櫃檯上。」

  尼庫拉·伊凡內奇彎下身,從地板上費力地把酒拿起來放到了櫃檯上。

  古怪老爺看了看雅科夫,說:「抓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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