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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兩個地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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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蒙讀者的深情厚意,我曾有幸地向諸位介紹了住在我旁邊我的幾位紳士。現在請容許我再次趁機(對我們這些作家來說,一切都是趁機說說)介紹兩位地主給諸君。這是兩位很值得尊重的人物,贏得了周邊幾個縣的敬重,我經常去他們那裡打獵。 那麼,就讓我先向諸君介紹一下退伍陸軍少將維雅切斯拉夫·伊拉利昂諾維奇·赫倫斯基。此人高大的個子,莊嚴威武的身材如今有些發胖了,但是絲毫不顯得老態龍鍾,甚至不能說是一個上年紀的老翁,而是正值精力鼎盛之年,即所謂的年富力強。的確是這樣,當年他很是標準、端正,但曾經討人十分喜愛的相貌已經多少有些變形了,雙頰鬆弛下來,眼角皺紋密佈,如同光線一樣向外放射著,還有寥寥幾顆牙齒,正如普希金引用的薩迪的詩句所說的:「有的已離開人世」。從前可能是淡褐色的濃密華髮,現在所剩下稀疏得幾根頭髮的全都變成了淡紫色,這是羅姆奈市場買來的一種洗髮劑造成的,是從一個偽裝成亞美尼亞人的猶太人那兒買來的。但是,維雅切斯拉夫·伊拉利昂諾維奇依然步履穩健,笑聲爽朗,走路時馬刺叮作響,還神氣十足地撚著髭須,一再聲稱自己是個老牌騎兵。實際上大家都明白,真正上了年紀的人,從不說自己已老了。他平時總穿一件紐扣一直系到脖頸下常禮服,帶著領帶,結也打得很往上,衣領漿得很硬,穿著一條上面還帶著花點兒軍裝式的褲子,帽子蓋住了額頭,露著整個後腦勺。 他心地很好,但是有些見解和習慣卻不同於一般人,說來有些古怪。比如,對於那些錢不多地位也不高的貴族,他對待人是有區別的。他總喜歡把半個腮幫子緊緊貼在空白的硬領子上歪著頭斜著眼睛看著他們說話,或者突然用亮閃閃的目光掃視一下他們,但卻面無表情,不僅出語金貴,還把整個頭皮都動了起來,即使開口說話,語氣和說話的腔調也不一樣。比如,他從不客氣地說「謝謝您,巴維爾·瓦希利伊奇」,或者「請您到這兒邊來,好吧,哈米伊洛·伊凡內奇」,而是用很隨便的語氣說「謝了,巴爾·阿西裡奇」,或是「請這邊來,米哈爾·瓦內奇」。而對那些生活在社會底層的人,他的態度怪異和傲慢得讓人受不了,對他們更是冷淡得要命有時候碰見他們也裝作不認識他們。告訴他們自己的意見,或下達命令之前,總是用懷疑的語氣連續的問道:「你叫什麼?……你叫什麼?」他很強調第一個詞,其餘的詞兒卻快得差不多聽不清,因此聽他說話很費勁。 他整天不知道在忙些什麼為人又十分的小氣吝嗇,愛財如命,根本不知道怎樣管理家務。他雇用一個傻乎乎的從前做過騎兵司務長小俄羅斯人當管家。只是,要說真的,經管產業的事兒,上彼得堡的達官貴人比我們這裡的人強很多。他從管家的報告中發覺,他的領地的烤禾房常常失火,給糧食造成了損失。因為這個原因他下了一個十分嚴厲的命令:「今後,烤禾房裡的火只有徹底的熄滅了才可以放置穀物」。這位顯貴又想在他的全部田畝裡都種上罌粟,很明顯得原因:罌粟比黑麥更賺錢,因此種罌粟更容易發財。他還命令他的女農奴都戴上按照彼得堡寄來的樣式製作的頭飾。女農奴們的確是這樣遵命照辦,直到今天,他的領地裡的女農奴們都還戴著這種頭飾,只是現在都戴在帽子上面了…… 不說囉嗦話了,再接著說一說維雅切斯拉夫·伊拉利昂諾維奇吧。他這個人是一個大色鬼。即便是在路上碰見稍有姿色的女人,他都會垂涎三尺地立刻跟隨而去,骨頭都酥得走不動路了,那幅醜惡的嘴臉讓人很是憎惡。他還玩牌成癖,但是只找比他身份低的稱他為「大人」的人玩。這樣一來他就可以肆無忌憚地斥駡人家。但是等到他和省長或是其他什麼大員打牌的時候,就完全不是這個樣子啦。滿臉堆著諂媚的笑,謙卑地一直低頭稱是,善於對這些大人物察言觀色——全身上下都諂媚得像一條狗……即使輸了,也硬裝出一副佩服得五體投地的相貌,哪裡敢有半句怨言!維雅切斯拉夫·伊拉利昂諾維奇還不學無術,一旦拿起書本,便眉毛鬍子一起像波浪般動起來,並且還是從下頦開始向上波動,完全一副令人作嘔的樣子。特別是偶爾(當然是在客人面前)閱讀《評論報》時,那相貌讓人看了直想作嘔。 選舉時,他雖是風流人物,但是捨不得花錢,所以拒絕接受首席貴族的榮譽。「各位先生」,他常常和推舉他的貴族們說,「十分地感謝各位地抬舉,但是我決意無憂無慮地度過後半生」。語氣十分的謙恭但是又異常的自傲。這番辭令說完後,他把頭左右搖晃幾下,然後把下頦和兩個腮幫子緊貼在硬梆梆的衣領上。他從前在他還很年青的時候給一個大人物當過副官,對這位大人物總是言聽計從,他稱呼他時不只叫名字,還得加上父稱以表示十分的尊重。據說他不只是給他當副官,譬如,他還曾穿著全套儀仗禮服,領鉤鈕扣都弄得齊齊整整,在浴室裡給自己的上司搓背——這只是傳聞,不可全信。但是,說來也怪,這位赫倫斯基少將對自己的軍旅生活諱莫如深,如同未曾經歷過一樣。 赫倫斯基將軍十分喜愛一個人住在一所不大的宅子裡。他一輩子都不曾領略過夫妻生活的魚水情歡,因此還是一個鑽石王老五。只是,他家有個大約三十五六歲,有著烏黑的眼睛,烏黑的睫毛,身材豐滿誘人,嬌豔多姿的女管家,但美中不足的是卻有唇髭,平常穿衣服都是漿得平平整整的,每到周日就罩上細紗做的護袖。 這位獨身將軍維雅切斯拉夫·伊拉利昂諾維奇也有春風得意之時,那就是在地主富人們宴請省長和其他大員的盛宴上,他的表演十分的精彩。在這種場合下,他要麼坐在省長大人右側,要麼在他不遠處。在宴會剛開始的時候,他還比較的矜持持重。但是等到接近散席的時候,他便活躍起來,向周圍的每一個人都微笑點頭致意(宴會一開始他就一直頻頻向省長微笑),有時還舉杯祝酒,建議為女士們,或者用他的話來說,為「地球的精華」而乾杯。除此之外,赫倫斯基將軍在一切隆重的儀式和公開的典禮上、在考場上、在教會儀式上、在公眾集會和展覽會上都表現不俗,在接受祝福時也很引人注目。不僅他自己,連他的奴僕的表現都是讓人歎為觀止:在岔路口、渡口,或在其他人多雜亂之處,他們都表現得十分的紳士,從不高聲說話更不要說大聲地吵鬧了,只有在人們擋了他們的路時,才以好聽悅耳的腔調說「請原諒,請原諒,請讓赫倫斯基將軍先行一步」,或者說「麻煩了,讓赫倫斯基將軍的馬車……」十分的有禮貌,他的馬車舊得可以進博物館了,隨從們的服飾也很陳舊古老(不用細說,都是那種帶紅邊的灰色號衣。)那匹馬的歲數也夠大,差不多給他拉了一輩子的車了。但是,赫倫斯基歷來崇尚節儉,還認為擺闊氣有失身份。 赫倫斯基不是十分得能言善辯,可能還沒有恰當的機會讓他展示才華吧。因為他不十分喜愛無聊的爭論,而且根本不願去耍嘴皮子爭吵。他總是有意沉悶的長時間的談話,特別是和青年人在一起的時候。他這樣做的確很有道理,不然如今這些人就更不好應付了,他們不聽你那一套,甚至對你十分得沒有禮貌。當他在比他地位高的人的面前,赫倫斯基總是保持緘默。但是對那些比他身份低的人,在那些他平時泛泛之交的人的面前,他就換了另一副嘴臉,說起話來簡潔豪無人情味,他常常這樣說:「但是,您說的話無甚意義」,或是「閣下,我還是不得不警告您」,或是「但是,您該明白,您是在和什麼人打交道」,總是這樣。那些郵政局長、常任議員還有驛站長們都對他毫無辦法而又敬畏有加。他沒有在家宴請賓客的先例,是一個真正的吝嗇鬼、老財迷。 儘管有這些缺點,他還是一個比較不錯的地主。鄉鄰們一致評論他是「一個老派軍人,一個慷慨大方之人,一個安守本分之人,一個愛發牢騷之人」。只有一個省檢察官,當人們談論起赫倫斯基將軍的良好品質和可褒之處時,他突然冷笑起來——可能是由於嫉妒吧…… 關於赫倫斯基將軍的軼聞就講到這裡吧,下面咱們來聊聊另一個地方的故事吧。 馬爾達利·阿波羅內奇·斯傑古諾夫比起赫倫斯基,則是截然相反的另一種人物。他可能從未在任何地方任過公職,歷來也沒人把他看作一個美男子。馬爾達利·阿波羅內奇是個矮個兒小老頭,圓滾滾的身子,雙下巴,禿頂,一雙手肉乎乎的,挺著個大肚子。他嗜好交 際,殷勤好客,談笑風生。正如人們所說的那樣,他活得很是如意。他一年到頭總是身穿一件條紋長袍。有一點倒是和赫倫斯基將軍相同:兩人都是光棍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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