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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園(4)


  「你們為什麼非要見我不可?」他用嚴厲而帶鼻音的語調發問。(這一老一少兩個農夫互相看了一眼,沒敢出聲,只是眯縫起眼睛,仿佛要躲避陽光似的,就連呼吸也急促起來。)

  「喂,怎麼啦,你們究竟要幹什麼?」埃爾卡季·巴伯雷奇又追問不舍。突然轉過身問索夫隆:「他們是誰家的?」

  「是托波列耶夫家的。」 「喂,你們究竟要幹什麼?」比諾奇金先生又問道,「你們難道沒有舌頭嗎?你說說,你有什麼要求?」他沖那個老頭兒點了點頭,又說道,「蠢貨別害怕。」

  老頭兒壯壯膽,把自己那黑乎乎、皺巴巴的脖子伸伸,撇著青紫的嘴唇,聲音嘶啞地說:「老爺,請你主持公道!」說著,又趴在地上叩了個響頭。那個小夥子也跟著叩了個頭。

  埃爾卡季·巴伯雷奇傲慢地瞥了一眼他們的後腦勺,高仰著頭,兩隻腳叉開站著。

  「主持什麼公道?你想控告哪個?」

  「老爺,可憐可憐我們吧,為我們主持公道吧。……我們都快被活活折磨死了……」老頭兒氣乎乎地說道。

  「哪個折磨你了?」

  「是索夫隆·雅科夫雷奇呀,老爺。」

  埃爾卡季·巴伯雷奇沉默一小會又問道:

  「你叫什麼?」

  「安季波,老爺。」

  「這是什麼人?」

  「我的小兒子,老爺。」

  埃爾卡季·巴伯雷奇撫弄了一下鬍子,沉默了片刻。

  「唔,他怎麼折磨你了?」他問,透過小鬍子看著跪著的老頭兒。

  「老爺,我的家都讓人高興生生被他給拆散了。老爺,我的兩個兒子還沒有輪到服兵役的時候,就讓他給拉去了,如今又硬逼著我的第三個兒子去當兵。老爺,昨天他搶走了我們家的最後一頭母牛,又兇狠地打了我的老伴兒——看,就是這位先生。」(他指了指村長。)

  「哼。」埃爾卡季·巴伯雷奇哼了一聲,十分的不滿意。

  「恩人哪,不要讓他毀了我們一家人!」

  比諾奇金先生緊皺了眉頭。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他氣惱地低聲地問總管。

  「稟告老爺,這是個酒鬼,」總管用最為恭敬的語調答道,「老爺容稟,他是個浪蕩漢。都已經欠了五年的地租啦。」

  「索夫隆·雅科夫雷奇替我繳了欠租,老爺,」老頭兒接著哭訴,「已經繳了五年了,繳完租之後,他就讓我作牛作馬,老爺,還有……」

  「那你為啥要欠租呢?」比諾奇金先生大聲喝問(老頭兒膽怯地低下頭):「是不是總愛 喝酒,整天在酒館泡著吧?(老頭兒想張嘴說話)我可看透了你們這些酒鬼!」埃爾卡季·巴伯雷奇怒氣衝衝地吼道:「你們整天就明白喝酒,懶洋洋地躺在炕上,指望著老實傢伙替你們賣力氣。」

  「他是個胡攪蠻纏的無賴!」總管添油加醋。

  「嗯,這還用說嗎?肯定是這麼回事,我就不止一次親眼看見過。一年到頭,就明白閒遊閒逛,到現在才明白磕頭求饒!」

  「老爺,埃爾卡季·巴伯雷奇,」老頭兒心碎地哀求著,「請您大發慈悲,救救我們吧,我怎麼會是那種人!我無法忍受啦!我向上帝起誓!索夫隆·雅科夫雷奇就是故意找我們的彆扭,為什麼呢——讓上帝來評判吧!我們一家人就這樣被他活活拆散了,老爺。……連這最後一個兒子……連這個……(老頭兒已經泣不成聲了。)發發慈悲吧,為我們作主啊……」

  「還不止我們一家子,」那個小夥子也開口了……

  埃爾卡季·巴伯雷奇突然發火的說:問你了嗎!啊!多嘴!……竟敢隨便插嘴!不許你插嘴,聽到了嗎?把嘴閉上!……哎呀,天哪!這還了得,反了你了。不象話!老弟,在我這兒可別想造反……在我這兒……埃爾卡季·巴伯雷奇前跨一步,但是可能顧及到我在場,便扭過臉,把手插進褲兜。「請原諒,親愛的先生。」他有意勉勉強強笑了一下,顯然地壓低了聲音。「榮譽的背面不怎麼光彩……喂,夠啦,夠啦,」他的眼睛看著遠方,急躁地說,「哎,我會吩咐下去的……夠啦,你們走吧!(跪在地上的父子二人沒有動身。)哎,我不是已經告訴你們了嗎……夠啦!滾,我會吩咐下去的,聽到了嗎?」他不耐煩地說。

  埃爾卡季·巴伯雷奇轉身背對著他們。「貪心!」他生氣地從牙縫裡擠出這幾個字之後,就快步回去了。索夫隆緊跟在主子身後。驚恐地瞪著眼睛,似乎想乘機溜之大吉。村長把氣撒在鴨子身上,把它們從水坑裡趕了出去。請願的一老一少起身呆立了片刻,向對方無可奈何地互相看看,垂頭喪氣的回去了,連頭也沒回。

  大約兩個鐘頭以後,我們已經到了利雅波沃,而且同我認識的農民安巴基斯特一道兒準備去打獵了。在我離開什比洛夫卡之前,埃爾卡季·巴伯雷奇對索夫隆一直吹鬍子瞪眼睛的。

  我同安巴基斯特聊起了什比洛夫卡的農民們,談到了比諾奇金先生,我也問他是不是認識那裡的總管。

  「是索夫隆·雅科夫雷奇嗎?……噢,他呀!」

  「他怎麼樣啊?」

  「是一條狗,畜牲!這樣的狗,連庫爾斯克也找不到。」 「怎麼了?」

  「什比洛夫卡村名義上是那個……他究竟姓什麼來著?喏,就是那個比諾奇金的產業,但掌管產業的並不是他,而是索夫隆說了算,是他掌握實權。」

  「真的嗎?」

  「那還有錯!他統治這個村子如同治理自己的產業一樣,那邊的農民人人欠他的債,每一個人都像奴隸一樣,為他累死累活。把手下的人使喚得團團轉,可把人折騰苦了!」

  「仿佛他家的田畝很少呀?」

  「少?單從赫列諾夫一家人那裡,他就租了八十畝,在我們這裡他也租了一百二十畝,還有他自己的一百五十畝的一大片地。而且他還倒賣馬匹、牲口,還有柏油、牛酪,外加大麻,凡是能賺錢的事兒,他都幹盡了!……這傢伙是個機靈鬼,聰明過了頭!這個鬼東西,發大財了!最可恨的是,他蛇蠍心腸,經常打罵人。是個徹頭徹尾的畜牲!壓根就不是人!大家都說他是一條狗,是條見人就咬的瘋狗!」

  「那他們為什麼不去政府告發他呢?」

  「哎呀!老爺們是不會去過問這些事情的!只要沒有人欠租,樂得清閒,他才不操那份閒心呢,他還管啥呢?嗯,你去告他,試試看,」安巴基斯特停了一小會,又說道,「哼,他就會把你……嗯,你去試試……沒用!你會倒黴的……」

  這時我想起安季波父子的請願,就跟他說了一下當時親眼所見的情況。

  「等著瞧吧,好戲還在後頭呢!」安巴基斯特自信地說,「這下他不剝去安季波的三層皮才怪,准得把他整個吞下去。說不定,這會村長正在揍他。你說,這個讓人可憐老頭這下可倒黴了!他憑什麼要受這份罪呢。你可能不明白,他在村民會上跟他爭吵過,就是那個總管,安季波一準無法忍受了。這種吵嘴都是些無關痛癢的小事!但是總管卻記恨,想方設法來報復他,於是就開始整安季波。現在把這個老頭死去活來!這個總管是一條狗,是一條瘋狗!——上帝寬恕我詛咒他——這個傢伙就是揀軟柿子捏,狡猾透了。誰家要是有錢,人口又多,他連碰都不敢碰一下呢。這個禿鬼!但是這一次對安季波就太過分了,太飛揚跋扈了,就是欺負人家太老實了。還沒輪上他兒子去服兵役,就硬給拉去當兵了,真是太欺負人,真是一條真正的瘋狗——上帝饒怒我詛咒他。」

  看,他們是對狼狽為奸的主僕!我們聊完後,就出發打獵去了。

  184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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