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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園(2)


  「去利雅波沃?哈,太好了!這麼說我肯定得陪你一趟了。利雅波沃離我的領地什比洛夫卡沒多遠,最多不到五俄裡,我已經有很久沒去什比洛夫卡了,總是沒空,這回正好!太巧了!您先去利雅波沃打獵,晚上就去我的領地什比洛夫卡,那該多妙啊!我們又可以共用晚餐了,咱們要帶一個廚師,您就在我那裡過夜。妙!妙!」他沒等我答話,立刻又說:「一切都能安排好的……喂,誰在那兒?叫人快點給我們把車套好,快點兒!您沒去過什比洛夫卡吧?我實在不好意思請您在我管家的小屋裡過夜,不過,我明白您不會放在心上,您不怎麼計較這些,到了利雅波沃,沒淮兒要在幹草棚裡過夜……好,那咱們就走吧,快點!」

  一邊走著,埃爾卡季·巴伯雷奇還唱起了一支法國浪漫曲。「可能您不太明白,」他晃著雙腿,接著對我說,「在我那裡還有繳納代役租的農戶呢。如今一切都按憲法辦事,又有什麼法子呢?不過,他們倒能按照規定的時間向我繳納代役租。說實在話,我很早以前就想讓他們改繳勞役租,問題是沒那麼多土地呀!就這樣,令我怪異的是,到頭來,他們怎麼對付得了呢?不過,這就是他們的事了。我那塊領土的總管倒是個能幹的傢伙,精明強幹,是個棟樑之才!到了那兒您就能親眼看到。……說實話,真是天賜英才呀!」

  毫無辦法!本來上午九點就該上路的,結果這麼一折騰,一直拖到下午兩點。只有獵人人才能理解我此時的焦急。可是埃爾卡季·巴伯雷奇卻從容。正如他自己說的,他想趁機好好地消遣遊樂一番。因此,他帶了一大堆東西,所需之物都有:內衣、食品、飲料、香水、軟墊,還有令人目不暇接的梳妝盒。這麼多東西,足夠勤儉持家的德國人消費一年的了。一路上,每當馬車下坡之時,埃爾卡季·巴伯雷奇總是不厭其煩地向車夫囑咐一句簡潔而又必須執行的話,因此我可以斷定他是一個實實在在的膽小鬼。不過,這趟旅行卻一帆風順,只是駛過一座剛修過的小橋時,廚師乘坐的那輛馬車翻車了,後車輪壓著了廚師的肚子。

  一看到自己專用的卡雷姆摔到車底下,埃爾卡季·巴伯雷奇十分吃驚,立刻派人去問, 摔傷了手沒有?聽到平安無事的答覆後,這才放下心來。由於此類的事,我們在路上耽擱了很長時間。我同埃爾卡季·巴伯雷奇乘坐一輛馬車,等到這次旅行即將抵達終點時,我已經覺得苦悶難熬了,特別是在這幾個小時的行程中,我的這位朋友可以說是原形畢露。我們最終到達了目的地,但不是利雅波沃,而是直接來到什比洛夫卡。其實我的原定計劃並非如此,既然都這樣了,還有什麼辦法呢。反正今天打獵算是泡湯了,只得靜下心來聽從安排。廚師比我們早到了一會,看來是早就安排好的,我們的馬車剛到村寨門口,村長(總管的兒子)就已經在那裡恭候了。這是一個彪形大漢,一頭褐色頭髮,在立刻脫帽致敬,身穿一件新上衣,卻沒有系扣子。

  「索夫隆怎麼沒來?」埃爾卡季·巴伯雷奇問道。

  村長跳下馬背,先向東家深深地鞠一躬,接著恭恭恭敬地說,「您好,埃爾卡季·巴伯雷奇老爺。」隨後稍微抬起頭,整整身子,緊接著答道主人的問話:「索夫隆到彼得羅夫去了,已經派人去叫了。」

  「好,那你就跟我們來吧!」埃爾卡季·巴伯雷奇吩咐道。

  為表示敬意,村長把馬拉到邊上,然後躍上馬背,讓馬小步跟在車後,手中拿著帽子。

  我們的馬車在村子裡行進,碰見幾個農民坐在一輛空的貨車上,看樣子,他們剛從農場回來,一路上歌聲不斷,搭著兩條腿坐在車幫上,全身不停顫動,搖來擺去。但是一看到我們的馬車和村長,立刻緘默不語了,趕緊都起身肅立,脫帽致敬(夏天還戴著棉帽子),仿佛在靜候命令。埃爾卡季·巴伯雷奇威嚴而又和藹向他們點點頭。

  一看就明白,由於我們的到來,整個村子都緊張了起來。身穿花格裙子的農婦投擲木片轟趕著那遲鈍而又專愛湊熱鬧的狗;一個瘸腿老頭兒,滿臉鬍子不好一點蓋住眼睛,更是慌張,趕緊從井邊水槽拉開一匹尚未飲飽的馬,還莫名其妙地打了馬肚子一下,隨後立刻鞠躬致意施禮;身穿長衫的小男孩哭喊著奔向屋裡,把肚子趴到高門檻上,低著頭,蹺著腳,趕緊連滾帶爬地鑽到門裡去,躲進漆黑一片的前室,再也沒敢探個頭;就連母雞也驚慌失措地鑽進大門下;只有一隻大公雞無所畏懼地站在大路上,仿佛穿著一件緞子背心一般,黑油油的,一條不正常的紅尾巴大到都快碰見雞冠子了,正打算引頸啼鳴呢,但一見這種陣勢,也不知所措地逃走了。

  總管的院落不和村民的房舍擠在一道兒,而是在繁盛的綠色大麻田中獨自矗立,我們把車停在他家的大門口。比諾奇金先生以一種高貴的姿態脫下了斗篷,走出馬車,得意洋洋地掃視了一下四周。總管的老婆殷勤備至地接待了我們,深深鞠了一躬,然後又上前來吻主人 的手。埃爾卡季·巴伯雷奇特意讓她受寵若驚地吻了個夠,然後才走上臺階。在前屋黑乎乎的角落裡,村長老婆也畢恭畢敬地侍立著,她有鞠躬致意施禮的膽量,但沒敢過來吻主人的手。在冬天沒有取暖設備的涼房裡——在前屋右邊——另外兩個婦女已經在那兒忙碌開來。她們清理走了各種各樣的廢物、空罐子、硬邦邦的皮襖、油缽,還把一個不乾淨的舊搖籃也搬了出去,裡面還放著一堆破布,然後又用浴室裡的掃帚打掃灰塵。埃爾卡季·巴伯雷奇把她們轟走,坐在聖像下面的一條板凳上。馬車夫們緊接著便把隨車帶來的各式的箱籠和其他應用物品搬進屋,每個人都小心翼翼,走起路來也輕手輕腳,不讓笨重的皮靴發出大的響聲。

  趁著這會兒,埃爾卡季·巴伯雷奇詢問村長關於收成、耕作以及其他農活的情況。村長的答道他覺得不好強人意。村長有些精神不振,答道問題也有些吞吞吐吐,就仿佛在用凍僵了的手指頭去扣外衣紐扣。他站在門邊,總是膽戰心驚地來回張望著,給來去匆匆的侍從們讓路。我從他那寬闊的肩背向後望去,正好看到總管的老婆在前屋裡偷偷毆打一個女僕。突然傳來了馬車聲,在臺階前停了下來,總管隨即走進屋來。埃爾卡季·巴伯雷奇稱之為棟樑之才的這位,個頭不高,背闊肩寬,雖然已經滿頭白髮,但卻體格結實。一個紅紅的鼻子,一雙藍色的小眼睛,蓄著扇形鬍子。此公的面容,使我不得不順便說兩句:自俄羅斯強大以來,國內還從未看見過哪位達官貴人不留著大鬍子的,有的人本來臉上只有稀稀落落的幾根,突然就變出一臉大鬍子,如同光輪一樣,不知這些毛打哪兒鑽出來的!估計這個總管是在彼得羅夫被灌醉了,臉脹得就仿佛浮腫了一樣,而且全身泛著濃烈的酒氣。

  「哎呀,您哪,我們的衣食父母,我們的大恩人,」他裝腔作勢地獻媚邀寵,臉上現出一副受寵若驚的神情,差不多快要感激涕零,「盼到您蒞臨本村,真難得啊!……請伸出您的手,老爺,伸出您的手。」他一邊說著,一邊已經噘起嘴唇了。埃爾卡季·巴伯雷奇慷慨大方地讓他的心願得到了滿足。

  「喂,索夫隆老夥計,你一切都好吧?」他親熱地問道。

  「啊,您哪,我們的衣食父母!」索夫隆大聲答道,「怎麼能不好呢!您瞧,我們的衣食父母,我們的大恩人,您的蒞臨可讓我們這個小村子蓬蓽生輝!給我們帶來一輩子都享不盡的福份!上帝保佑您,埃爾卡季·巴伯雷奇,上帝保佑您,托您的福,諸事順心。」

  說到這兒,索夫隆稍微稍微停了片刻,不聲不響地看了看主人,隨後感情立刻又上來了(同時酒勁也在發作),再次要求吻手,說起話來更加拿腔捏調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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