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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氏草場(2)


  我對孩子們說,我迷了路才走到這裡。他們問我從哪兒來,然後沉默了片刻,便在篝火前給我讓出一個座位。我們聊了片刻,我就躺在一叢被啃光了枝葉的灌木叢下面,抬起眼睛張望四周奇妙而誘人的景象。篝火四周有一個鮮紅的圓形光圈在顫動,仿佛被黑暗的夜幕囚禁在那裡一樣。篝火偶爾迸出光圈熊熊燃燒著。細長的火舌向上冒著,仿佛要舔舔柳樹的禿枝條,奔突到一定高度又消失不見了。當火勢弱了以後,那又尖又長的黑影就像怪物一樣撲過來,有時甚至直闖到篝火餘燼上,在這裡黑暗與光明搏鬥和廝殺。有時,當火勢減弱、光圈變小,隨著擁上來的黑影,猛然現出一個生著彎曲白鼻樑的棗紅馬的馬頭,或是一個純白毛色的怯懦而遲鈍地呆望著我們馬頭,接著低下頭,急急忙忙地嚼著高高的野草,嚼著嚼著,一會就不見了。只是經常傳來它那不住的咀嚼聲和響鼻聲。

  光亮處很難看明白夜幕中的景象,周圍的景物都好像被一層黑幕遮了起來。但是眺望遠方,在天地相連之處,還能模糊地看出丘陵和樹木長長的黑影。晴朗的夜空神秘地高懸在我們的頭頂,莊嚴肅穆,氣勢磅礴而又雄渾壯觀。呼吸著這種奇異而醉人的清新氣息——這是俄羅斯夏夜所獨有的氣息——令人神清氣爽,多麼好啊!四周一切都酣然入夢,萬籟俱寂。只是有時從附近的河流中傳來大魚躍出水面浪花飛濺的聲響,岸邊的蘆葦被湧動的波浪輕輕地衝擊著,瑟瑟作響,兩堆篝火劈劈啪啪地演奏著單調枯燥的小夜曲。

  孩子們圍繞著篝火坐著。曾想把我吞下肚的那兩條狗也蹲在篝火旁,它們有好長一段時間對我坐在這兒十分的不滿。狗睡意朦朧地眯著眼睛,斜睨著篝火,有時又霸氣十足地吠叫幾聲,先是大聲吠叫,後來就變成低沉的哀鳴,好像在為願望的破滅而惋惜。孩子一共有五個:費嘉、巴甫魯沙、伊莉莎、柯斯嘉和凡尼亞。(從他們的談話中我得知了他們名字的。)現在我就把他們一一介紹給諸位讀者認識。

  第一個,也就是年長的那個,叫費嘉,看樣子大概有十四歲,這個孩子身材勻稱,模樣很俊俏,五官清秀而略顯小巧,生著一頭淺黃色的卷髮,眼睛閃閃發亮,總是笑眯眯的,愉快和漫不經心各占一半。從衣著和舉止等方面來看,他一定家境殷實子弟,到野外來不是為了生計,而是為了找樂子。他身著一件鑲有黃邊的印花布襯衣,披一件有點瘦小的新外套,微微掛在他瘦削的肩膀上。一把小梳子掛在他淺藍色腰帶上。穿著一雙合腳的矮腰皮靴,一看便知,一定是他自己的,不是他父親的。

  第二個孩子是巴甫魯沙,一頭亂糟糟的黑髮,一雙灰眼睛很是機靈,顴骨略寬,臉色蒼白,還有一些稀疏的麻子,端正的大嘴巴,大腦殼。身材正如人們所說的,像個啤酒桶一樣 矮矮胖胖。這孩子並不漂亮——這一點用不著多說!——可我卻對他很有好感,我喜歡他的機靈和豪爽,而且說話很有勁,有點男子漢的氣概。他穿著樸素,只不過是普普通通的麻布襯衣和打補丁的褲子。

  第三個小男孩是伊莉莎,長相一般,鷹鉤鼻,長臉,流露出一種遲緩而憂愁的神情,顯得有點兒病怏怏的。雙唇抿得緊緊的,不怎麼說話,總是雙眉緊皺,眼睛微眯,仿佛害怕火光似的。他的頭髮黃得幾乎發白,一綹綹從小氊帽底下鑽出來,他常用兩手把小氊帽往耳朵上拉。他腳蹬一雙新樹皮鞋,還裹著包腳布,腰系一條繞了三圈兒的粗繩子,緊緊捆著他那件整潔的黑色長袍。看模樣,他和巴甫魯沙都不超過十二歲。

  第四個小男孩是柯斯嘉,十歲左右,他的身材矮小而虛弱,衣著破舊。他那一副滿腹心事的樣子,以及悲涼的目光,引起了我的充滿好奇。他的臉龐十分得瘦小,還有很多雀斑,尖尖的下巴就像松鼠一樣,小小的嘴,薄薄的嘴唇。但是卻有一雙水汪汪的烏溜溜的眼睛,顯得大而有神,給人一種奇妙的感覺。這雙眼能表達出語言表達不出來的心意。

  最後一個孩子是凡尼亞,一開始的時候我竟沒有在意到他。他席地而臥,蜷作一團,身上蓋著一張皺巴巴的舊席子,安安靜靜的不說一句話,只是偶爾伸出頭來,一頭淺棕色的卷髮。看起來最多不超過七歲。

  一直躺在篝火旁的灌木叢下的我,專心地注目端詳這五個小男孩。在一處篝火上吊著個小鐵鍋裡煮著土豆。巴甫魯沙在那兒看著,他跪在地上,用一塊長木片往沸騰的水裡紮,看看土豆是否熟了。費嘉用一隻胳膊支著頭躺在篝火邊,上衣的衣襟敞著。伊莉莎坐在柯斯嘉身旁,依舊使勁眯著眼睛。柯斯嘉兩眼卻一直望向遠方稍稍低著頭。席子下仍然老老實實地躺著凡尼亞。

  我假裝睡著了,幾個孩子又逐漸地地聊了起來。起初他們海闊天空無所不談,說完明天要幹的活,又談到了馬匹,但是費嘉猛然轉問伊莉莎,好像重又聊起中斷的話題,問道:「喂,你說說看,你真的見過家神嗎?」

  「沒有,我沒有見過,再說家神是不能看見的,」伊莉莎用沒有精神而又沙啞的聲音回答,這種聲音和他的表情真是十分得般配。「但是我卻親耳聽到過……而且不只我一個。」

  「從哪裡聽到的呢?」巴甫魯沙追問道。

  「在原來的打漿房裡。」

  「你們常去造紙廠,是嗎了?」

  「當然了,經常去。我和我哥哥阿甫久什卡還是那裡的磨紙工呢。」 「哦,那你們還當過工人嘍!」

  「好,你說說看,你是怎麼聽到的?」費嘉充滿好奇地問。

  「是這樣的。有一次我和我哥哥阿甫久什卡、秘海耶夫村的菲多爾、斜眼睛依凡施卡和紅岡的另一個依凡施卡,另幾個夥伴兒和蘇霍盧科夫家的依凡施卡都在那兒。一共有十幾個人——全班的人都來完了。那天監工納紮羅夫讓我們在打漿房裡過夜。他說:『夥計們,你們幹嘛要回家?明天還有很多活今天就不用回去了。」於是我們就在打漿房裡過夜了,這時阿甫久什卡卻問,「哎,弟兄們,要是家神來了我們改怎麼辦啊?』就在這時,猛然就聽到有人在我們的頭上來回走動,我們躺在下面,他在水輪子的旁邊我們的上面來回的走。我們聽到,他把木板踩得顫悠悠的吱吱亂響。當他再次從我們頭頂走過時水就嘩嘩的流得亂響了,沖得輪子軋軋地轉動起來。水閘明明是關得好好的,水是從哪裡流出來的呢?這讓我們很是奇怪,水是怎樣流出來的呢?但是輪子轉了一會,又轉了幾下後就不再轉了。那個神秘的傢伙又上去走向門口,又從樓梯門口不慌不忙地走了出去。樓梯板讓他踩得嘎吱嘎吱地,要多響有多響……啊!他走到我們的門口了,站了一會兒,再一會兒,猛然門砰的一聲打開了。我們嚇得不得了,偷眼看去什麼都沒有。忽然一個大桶上的格子框活動了起來,騰在空中如同有人涮洗一般。接著,另一個大桶上的鉤子脫開了釘子,又鉤在了釘子上。後來好像又有人走到門口,還猛然大聲咳嗽起來,想羊的大聲咳嗽……我們嚇得擠成一團,互相鑽到對方的身子下面……當時我們幾乎嚇得魂飛魄散了!」

  「真有這回事嗎!」巴甫魯沙說,「不知道他為什麼要咳嗽?」

  「是著涼了吧?」

  沒人再說話了。

  「喂,看看,」費嘉打破沉默,問道,「土豆該熟了吧。」

  巴甫魯沙又用木片捅了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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