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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裡戈甫村


  「去裡戈甫村吧,」一次,各位讀者早已熟悉的耶爾莫萊對我說,「我們可以在那裡打到許多許多的野鴨。」

  儘管真正的獵人並不特別熱衷於射獵野鴨,但暫時還沒有別的野物可以捕獵,倒可以靠射獵野鴨子聊為消遣(正值九月上旬,丘鷸還沒有飛來,我已經厭倦在野地裡去追捕那些鷓鴣),我於是接受了獵師的建議,就到裡戈甫村去了。

  裡戈甫是草原上一個大村子,村裡有一座古時候的石砌圓頂教堂。另外還有兩個磨坊建在沼澤地上的羅索塔小河邊。這條小河流到距裡戈甫村五俄裡不遠處,就形成一個寬闊的大池塘,池塘的一些地方蘆葦很多,奧加爾人稱它為「馬伊爾」。就在這片池塘裡,在水灣處,或在蘆葦叢中的幽靜處,棲息著許多種類各異的野鴨子:綠頭鴨、半綠頭鴨、針尾鴨、小水鴨、潛鴨等等,種類和數目多得不計其數。一小群一小群的野鴨經常在水面鳧上游或貼著水面飛翔,一聽到槍響,鴨群便會像烏雲一樣飛得鋪天蓋地,令獵人不由得握住帽子,還會拖長了聲音發出這樣的感慨:「唉呀——呀!」

  我同耶爾莫萊沿著塘邊一路搜尋,卻一無所獲。原因之一,野鴨極其膽小而又異常機靈,很少在岸邊的水塘裡鳧遊;第二,即使有離群掉隊的,或者是不知兇險傻不拉嘰的小水鴨,被我們射中丟了性命,我們也只好無奈地搖頭歎息,因為我們的獵犬無法在茂密的蘆葦叢中將之找到並叼回來。雖然我們的獵犬擁有高尚的犧牲精神,但是它既不會游泳又不會潛水,只能白白地讓尖利的蘆葦葉把寶貴的鼻子劃得滿是傷口。

  「不行啊,」耶爾莫萊終於明白地說道,「可不能這麼辦,得設法弄一條小船來才行……我們還是先回到裡戈甫村吧。」

  於是我們只好回去了——先去裡戈甫村。可是沒走幾步,一條難看的狗就鑽出繁茂的爆竹柳叢迎著我們跑了過來。狗的身後跟著一個個子不高的男人,他身穿破舊的藍上衣和黃背心,下身穿著一條灰不拉嘰的褲子,褲腿隨隨便便地塞進破爛的長統靴裡,一條紅圍巾圍在脖上,背著一支單筒獵槍。這兩條狗相遇以後,便照狗的習性相互嗅聞著交際起來。但那位新夥伴看來十分膽怯,耷拉下尾巴,豎起耳朵,齜牙咧嘴地挺直了四條腿,全身顫抖地打著轉。 兩條狗正忙著交際,那個陌生人走到我們面前,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此人看上去約摸二十五六歲,淺棕色的長髮散發一股濃濃的克瓦斯氣味像波浪一樣直立著,一對棕色的小眼睛友好地眨著,大概因為牙疼,臉上還系了塊黑手帕,滿面堆著甜膩膩的笑容。「請允我自我介紹,」他用柔和的聲音說,「我是本地獵人弗拉基米爾,聽說您大駕光臨,榮幸之至,如蒙不棄,願效犬馬之勞。」

  獵人弗拉基米爾說起話來拿腔捏調的,活像扮演情人的地方青年演員。我接受了他的一番好意,並且在去裡戈甫的途中,知道了他的過去。他是一個贖身的家奴,年少時曾學過音樂,後來又當過侍從,能寫會算。從他的言談舉止中,我可以推斷出,他一定讀過一些閒雜無聊的書籍,而現在呢,就像大多數俄羅斯人一樣渾渾噩噩,一無所有,是個無業遊民,衣食無著。他說話故作高雅。由此可見,他是個愛拈花惹草的浪蕩公子,而且追逐女性時,大都能出手不凡、手到擒來,因為俄羅斯姑娘都喜歡伶牙俐齒、口若懸河之人。此外,我還從他的言談中察覺出他經常遊蕩:有時走訪左右的鄉鄰和地主,有時去城裡拜訪朋友。他還會玩紙牌,在省城裡也認識很多人。他很擅長耍笑臉,笑起來的那副樣子真是千變萬化。他最會佯裝的笑臉,是當他專心聽別人講話時,嘴角流露出的那種謙順的微笑。他認真聆聽你的講話,他對你表現出絕對的贊同,但是又絕對不失尊嚴,似乎要告訴你,倘若有機會,他也會發表自己的高明的見解。

  耶爾莫萊沒有受過教育,更談不上「溫文爾雅」了,對他就不必講什麼交際禮儀而直呼他為「你」了。我也發現了,弗拉基米爾對耶爾莫萊稱呼「先生您……」的時候,神情中帶著一種讓人琢磨的嘲弄。

  「您為何要系一塊手帕?」我問弗拉基米爾道,「牙疼嗎?」

  「哦,不是,」他回答,「這是一不小心導致的惡果。我有個朋友,一個大好人,但根本就不會打獵,是他誤傷的,這也沒什麼奇怪的。有一天他跟我說:『親愛的朋友,帶我去打打獵吧,我想感受一下打獵的味道。」我當然不願讓他失望,因此就給他一支獵槍,帶他一起去打獵。我們打了好久,累了,想休息一會。我就坐在一棵樹下,他卻一直擺弄著獵槍,練習開槍射擊的動作,還開玩笑地把槍口對準了我。我叫他別再搞了,可是他沒有經驗,不聽我的勸告。結果隨著「砰』的一聲槍響,我的下巴和右手食指就無影無蹤了。」

  我們來到裡戈甫村。弗拉基米爾和耶爾莫萊共同認為,沒有小船就無法打獵。這時弗拉基米爾便說:「蘇契卡有一條平底船,但就是不知道他把船藏在哪兒,還得先找到他才行。」

  「去找誰呀?」我問道。 「找一個綽號『小樹枝兒』的人。」

  弗拉基米爾便帶著耶爾莫萊找蘇契卡去了。我跟他們約定好了,在教堂邊上等他們。我在墓地上信步閑走,隨便看看,忽然看到一塊發黑的方形墓飾,四面銘刻著碑文。一面用法文刻著:勃蘭士伯爵德奧費爾·亨利之墓;在碑的另一面刻著:法國臣民勃蘭士伯爵遺骸安葬于此石下,生於1737年,卒於1799年,享年62歲;石碑的第三面刻著:願逝者安息;第四面刻著這樣的文字:此石下安眠著法國僑民,他出身高貴,智慧超人;他痛悼妻子和親友遇難,逃離暴君,家國難見;棲身俄羅斯尋求安寧,年老時得到了禮遇和供奉;教養兒孫,敬奉雙親,願上帝保佑他永遠安眠。

  耶爾莫萊和弗拉基米爾以及那個有著奇怪外號的蘇契卡一起回來了,打斷了我的沉思。

  那個名叫蘇契卡的人大約六十歲左右,打著赤腳,衣衫襤褸,髒兮兮的,一看便知以前的他一定是個家奴。

  「你有小船嗎?」我問他。

  「船倒是有,」他低聲回答,語調卻戰戰兢兢的,「就是破得不像樣。」

  「能用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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