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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爾莫萊和磨坊主婦(2)


  他那副兇狠殘暴的樣子在我面前不止一次地暴露過,我尤其不願意看到他咬死被打傷的野禽時的那副凶巴巴的樣子。但耶爾莫萊在家裡呆不過一天,就又出外遊蕩,這時他就變成較乖順的「耶爾莫爾卡」了——方圓百里的人們都喜歡這樣稱呼他,他自己似乎也很喜歡這個卑稱,因為有的時候,他也這樣稱呼自己。最為卑下的奴僕在這個流浪漢面前,也會充滿優越感,也許正因如此,他們才不嫌他,還表現得十分親熱。許多莊稼漢起初也都愛捉弄他,追逐他就追逐兔子一樣,捉住以後逗弄夠了,然後再放掉他。後來知道他是個怪東西,他們就不會再理他了,也不再跟他過不去了,甚至還會給他麵包吃,談天說地好不親熱。我找來 做獵師的就是這樣一個傢伙,和他結伴兒到伊斯塔河畔一片很大的樺樹林去「狩獵伏擊」。

  在遼闊的俄羅斯大地上,有許多同伏爾加河一樣的河流,一邊是起伏的山巒,另一邊是如茵的草地,伊斯塔河也是如此。這條窄窄的小河蜿蜒流淌,猶如一條蛇,整條河流連半俄裡直道都找不到。站在陡壁峭岩上,望得見十幾俄裡流域內的河堤、池塘、磨坊、一片片爆竹林圈作籬笆的菜園和果園。伊斯塔河盛產各種魚,尤其是圓鰭雅羅魚(大熱天裡莊稼漢們,在灌木叢下隨便一伸手就能夠捉到)。一些小巧的沙鑽鳥,咕咕低鳴,在清涼泉水潺潺湧流的河岸陡峭山崖上來回飛飛舞。一群群野鴨子遊到水塘中間,警惕地環顧四周。峭壁陰影庇護下的蒼鷺,悠然自得地在河灣中婷立。

  我們耐心地等待著,大約一個多小時以後,總算打到了兩對山鷸。我們打算在日出之前,再碰碰運氣(早晨也能打伏擊),因此決定到附近的一家磨坊裡借宿一夜。我們穿過樹林,走下山岡。看到暗藍色的波浪在河裡翻滾,空氣中彌漫著夜的濕漉漉的氣息,逐漸形成籠罩在萬物之上的霧靄。我們走到磨坊院門前,舉手敲敲大門,院子裡立即傳來了狗的吠叫。「誰呀?」一個睡意朦朧而又沙啞的聲音問道。「過路的獵人,我們是來借宿的。」沒有得到回答。「給錢可以吧?」我們又問道,「我得問問主人……噓,該死的狗!……別叫喚了,滾一邊兒去!」我們聽見這個雇工走回屋去了,沒過多久他又回到了大門口。「不行,主人說了,不許你們進來。」「為什麼不讓進?」「他害怕,他說你們是獵人,都帶著火藥,萬一引起火來,會燒光整座磨坊的。」「胡扯!」「真的,前年我們的磨坊就失過一次大火,那是一群牲口販子來過夜,也不知他們都幹了些什麼,就著起火來了……」「可是,夥計,我們總不能在露天裡過夜呀!」「那是你們的事……」只聽見他邊說著,邊往回走,拖著的靴子還啪嗒作響。

  耶爾莫萊氣壞了,怒氣之下用各種髒話罵著他們,最後卻也只能無奈地說:「咱們還是到村裡去吧。」說著又長歎了一口氣。但我們知道村子在兩俄裡開外,現在走去也晚了……「咱們就在這裡,在外面過夜好了,」我說道,「今天夜裡還算暖和,就在外面對付一晚吧,給他們一點錢,求磨坊老闆弄點麥秸給我們就好了。」耶爾莫萊沒有別的更好的辦法,也就只好同意了我的想法。於是我們就硬著頭皮再次去敲門。「你們到底想咋樣,怎麼又來敲門?」那個雇工在門裡說,「不是都說過了嗎,不行!」我們告訴他我們只是想要點麥秸,雇工又回屋跟主人商量去了,不一會,主人也走到了大門邊。

  這回還算不錯,吱呀一聲,旁邊的小門開了。磨坊老闆出現在了我們面前,這是一個大塊頭兒:身材高大,一身肥肉,後頸就像公牛一樣肉乎乎的,挺著一個圓滾滾的大肚子。這次他答應得倒是乾脆。在離磨坊大約百步的地方,有一個四面透風的小敞棚,他們抱來麥秸 和乾草鋪在棚下。那個雇工把茶炊放在河畔草地上,蹲在那兒用管子使勁地吹氣生火,倒顯得很熱心……炭火很快燃了起來,閃耀著火光。這時我才看明白他的臉,是個年輕後生。磨坊老闆跑去叫醒了他的妻子,折騰了好久後,竟提出要我們到屋裡去過夜。我喜歡露宿,婉言謝絕了他的好意。磨坊夫婦用牛奶、雞蛋、土豆和麵包來招待我們,茶炊不一會就沸騰了,我們就又喝起茶來。河面上霧氣氤氳,彌漫在空中,好像已沉沉入夢,風兒也沉寂了。秧雞此時的啼鳴打破了周遭的靜謐,有輕微聲響從磨坊水車輪子旁邊兒傳來,那是水點從輪翼上往下滴落的聲音,水從堤壩的閘門往外滲流在作響。我們生起了一小堆火,耶爾莫萊在火上烤土豆,我便趁這會兒工夫打起瞌睡來……那細碎的低語聲,儘管很低,還是驚擾了我的酣夢。

  我抬頭看看四周,磨坊女主人正坐在一個木桶上,和我的獵師耶爾莫萊閒聊。我從她的衣著舉止和說話口音,判斷出她是地主家的女僕——而非農婦或者小市民的女兒。這時我也看清了她的模樣,三十歲的樣子,臉龐雖然清臒蒼白,卻風韻猶存,特別是那雙憂鬱的大眼睛,勾人心魄。此刻,她正把兩肘支在膝頭,手托著臉。耶爾莫萊背對著我坐著,正往火裡添加柴火。

  「熱爾圖赫村又鬧牲畜瘟疫了,」磨坊女主人說道,「伊凡神父家的兩頭母牛都染上疫病了……但願上帝保佑我們!」

  「你家的幾頭豬怎麼樣啊?」耶爾莫萊沉默了片刻,問道。

  「現在全都好好的呢。」

  「給我一頭小豬崽子該多好呵。」

  女主人沒有回答,只是長歎了一口氣。

  「誰和您一塊兒來的啊?」她問道。

  「科斯托馬羅村的一位老爺。」

  耶爾莫萊又抓了幾根樹枝,投入火中,樹枝馬上劈啪作響,濃濃的白煙直沖向他的臉。

  「你丈夫為啥不准我們進屋啊?」

  「他害怕唄。」

  「嗨,這個胖子,大肚皮……親愛的,阿琳娜·季莫費耶芙娜,給我弄些酒來暖暖身子吧!」

  磨坊女主人馬上站起身,消失在了黑魆魆的夜幕中。

  耶爾莫萊小聲地哼起歌來:「為了尋找心愛的姑娘,我到處流浪,靴底磨光……」 阿琳娜帶回一小瓶酒和一個杯子。耶爾莫萊起身表示感謝,他畫了個十字,然後一小瓶酒一飲而盡,「好酒啊!」他滿意地誇道。

  阿琳娜又坐到木桶上。

  「怎麼樣,阿琳娜·季莫費耶芙娜,現在你還常常難受感覺不舒服嗎?」

  「是啊,總鬧難受。」

  「具體怎麼個難受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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