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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爾曼和卡裡雷奇(5)


  出於特殊地位和事實上的獨立性,霍爾曼跟我講的許多話,別的農夫是講不出來的,即使是用撬棍也撬不出來,用磨也磨不出來的。霍爾曼確實很明白自己的地位。只是在和霍爾曼交談的時候,我第一次聽到了俄羅斯農民那種淳樸而機智的語言。就霍爾曼的身份而言,他的知識還是很豐富的,但卻是個不識字的文盲。卡裡雷奇卻認識很多字。霍爾曼常常說:「這個浪蕩鬼還識字,他養的蜜蜂成活率很高,從來都不會莫名其妙地死去。」「你讓孩子們念書了嗎?」霍爾曼好半天沒吭聲。「菲加識字。」「那另外幾個孩子呢?」「都不識字。」「為什麼呢?」老頭兒沒有回答,並把話題扯開了。看來不管他多麼精明,某些方面他還是有偏見又固執己見,甚至冥頑不化。比如說,他打心底裡輕視婦女,心情好的時候,就拿她們開心取樂或者搞惡作劇嘲弄她們。他的老伴是個吵鬧又囉嗦的老太婆,一天到晚呆在炕上喋喋不休地咒駡。兒子們無奈就不搭理她,可是媳婦們都被她治得百依百順,很是怕她,每天對她如供奉神靈一般。難怪在一支俄羅斯民歌中婆婆這樣唱道:「你不打新媳婦,你不打老婆,算什麼成家的男子漢,算什麼兒子盡孝心……」有一次我想為媳婦們打抱不平,試圖能喚起霍爾曼的憐憫心,想不到地是霍爾曼竟神色自若地駁斥道:「何勞你費心……芝麻綠豆的小事兒,她們愛怎麼吵就吵去吧……要是勸解,她們反而會更來勁,再說,也犯不著自找煩惱。」有時這凶婆子爬下炕來,把看家狗叫來,對它嚷道:「過來,過來,狗崽子!」兇狠地掄起燒火棍朝瘦巴巴的狗脊背一頓好打,或者站在敞棚下,和過路人「駡街解悶」(按霍爾曼的說法)。 可她卻很怕丈夫,只要他一句話,她就會乖乖地爬到炕上去。

  但是,更有趣的還是聽卡裡雷奇和霍爾曼之間的爭吵,特別是牽涉到波魯迪金先生的就更有意思了。卡裡雷奇說:「霍爾曼,你不要在我面前對他說三道四的,尊重點。」霍爾曼則反唇相譏:「你對他這麼好,那他為啥連一雙靴子也不給你做呀?」「嗨,靴子,看你說的,我要靴子幹嘛呀?我是個莊稼漢,用不著。」「我也是個莊稼漢,可是你看……」說到這兒,霍爾曼抬起腳,把他那雙毛象皮做的靴子伸給卡裡雷奇看。卡裡雷奇回答道:「哎呀,誰比得上你呀?」「那麼,至少他也該給你點錢買樹皮鞋呀,你整天陪他打獵,大概一雙樹皮鞋穿不到第二天吧?」「他給過我買樹皮鞋的錢的。」「是的,賞錢真多,去年一年也不過給了你一枚十戈比小銀幣。」卡裡雷奇氣惱地別過臉去,不再說話了。霍爾曼卻朗聲大笑,這時他那雙小眼睛眯成了兩條細縫。

  卡裡雷奇是個好歌手,他彈了一會兒三弦琴。霍爾曼認真地聽著聽著,突發興致地晃著腦袋哀傷地唱了起來。他很喜歡唱《我的命運啊,命運!》這首歌。這個時候菲加便趁機拿他的老爹打趣:「老人家,有什麼傷心事啊?」但霍爾曼仍舊用手托著面頰,雙眼微閉,感歎命運的不公……可是,在平時再沒有比他更勤快的人了:他那雙手總是閒不住——不是修馬車,就是修整柵欄、查看馬具等等。但他不太講究乾淨,有一次我和他提到這一點,他卻回答說:「屋子裡應該有住人的味道。」

  「那你去看看,」我反駁他說,「卡裡雷奇的蜂房裡可是非常乾淨。」

  「老爺,蜂房如果不乾淨,蜜蜂可就不肯住了。」他長歎一聲。

  「請問,」有一回他問我,「你有世襲領地嗎?」「有啊。」「離這兒多遠?」「大約一百俄裡。」「那麼,老爺,請問你住在自己領地上嗎?」「是的。」「估計你也經常打獵消遣吧?」「確實這樣。」「這樣很好,老爺,你就放心打松雞吧,可是要記住村長要經常更換。」

  第四天薄暮時分,波魯迪金先生派人來接我。和霍爾曼告別時,我還真有些捨不得。我與卡裡雷奇一塊兒上了馬車。「好,別了,霍爾曼,萬事如意。」臨別時我說道,「別了,菲加。」「別了,老爺,再會吧,可別忘了我們啊。」我們的車啟動了。晚霞剛剛映出紅光。「明天准是陽光普照。」我望著晴朗的天空說。「不,要下雨了。」卡裡雷奇不同意,「看,鴨子在一個勁兒撥水,而且青草的味兒也重。」馬車駛進了樹林裡,駕車臺上卡裡雷奇隨著車身一起顛簸著,我輕聲哼起歌來,還不停地望著晚霞……

  第二天,我便離開了波魯迪金先生熱情的領地。

  184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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