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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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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多半在清早的花園裡或者院子裡遇見她。他從來不進她的臥室,她也僅僅一次走到他的門口,問她能否給米佳洗澡。她不單信任他,不怕他,而且在他面前比在尼古拉·彼得羅維奇面前更感自由,更無拘謹之感。為什麼?這事很難說清,也許她從下意識中覺察出巴紮羅夫身上沒有貴族氣,那種既使人嚮往又叫人害怕的上流人的威勢。在她眼裡,他是個出色的醫生,是個樸實無華的好人。她可以當著他面毫無顧忌地擺弄孩子,甚至有一回突然頭暈,喝了他親手用匙子喂的藥水。尼古拉·彼得羅維奇在場時她躲著巴紮羅夫——不是她存著小心眼,而是出於禮儀。現在她最怕的要算是帕維爾·彼得羅維奇了。不知是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常常注視著她,有時候他像從地裡突然冒出來似的出現在她身旁:一副英國式打扮,傲然的臉,犀利的目光,手插在褲兜裡。「我就像被當頭澆了盆冰水似的,」費多西婭對杜尼亞莎訴說道。杜尼亞莎只是用歎氣來回答她,心裡想著另一個「沒有感情的人」。巴紮羅夫不知道自己居然成了杜尼亞莎心中「殘酷的暴君」。 費多西婭喜歡巴紮羅夫,巴紮羅夫也喜歡她,和她談話的時候臉色也變得開朗了,和善了,隨便了,在他的玩笑中帶著關注。費多西婭一天比一天美。年輕少婦的生活中常有這樣的時期:她有如夏天的玫瑰,會突然間吐蕊怒放。費多西婭也來到了這樣的時期,一切,甚至那七月的炎熱,都使得她更加豔麗動人。她穿一件白色的薄裙衫,以至使她自己也感到輕盈了許多。她躲得了日曬,卻躲不了暑熱,暑熱給她的臉和耳朵增加了一層紅暈,給她身子增加了一份懨懨的慵懶,給她美麗的眼睛加了昏然欲睡般的困倦。活兒幾乎拿不起來,她的手會不由自主地滑落到膝頭上,走起路來有氣無力。她為她那乏乏的可笑舉動而歎息,而抱怨。 「你最好多洗洗澡,」尼古拉·彼得羅維奇對她說。他在一個尚未乾涸的池塘上蓋上麻布帳篷,把池塘改成了澡堂。 「啊,尼古拉·彼得羅維奇,走不到池塘便沒命了,更不用說再從池塘回來。路上找不到一小片樹蔭。」 「那倒是的,找不到樹蔭,」尼古拉·彼得羅維奇捋著眉毛說。 有一次,早上六點多鐘的時候,巴紮羅夫散步回來,見費多西婭獨坐在丁香樹枝椏覆蓋著的涼亭裡。丁香花已經謝去,但綠蔭依舊。她坐在一條長椅上,像平常那樣披條白頭巾,身邊是一大束晨露未幹的紅白兩色玫瑰。他向她道了早安。 「啊,葉夫根尼·瓦西裡伊奇!」她說的時候,為了看清他,微微掀起頭巾的一角。袖子滑到了胳膊肘上。 「您在幹什麼呀?」巴紮羅夫邊問邊坐到她一側,「在紮花嗎?」 「是的,把它紮成花束,放在早餐桌上。尼古拉·彼得羅維奇喜歡。」 「但離早餐時間還早哩。這麼多花!」 「是我剛采下的,待會兒天熱,就不好出門了,只是現在還能喘口氣。暑熱使得我沒一絲兒氣力,莫非我病了?」 「亂說些什麼呀!讓我來按按您的脈搏。」巴紮羅夫拿過她的手,摸到了她那均勻地跳動著的脈管,連數也不數一分鐘跳動幾下,「您能活一百歲,」說罷放開她的手。 「哎喲,願主保佑!」她說。 「怎麼,您不想長命百歲?」 「一百歲!我奶奶活八十五,已夠折騰人的了!她像個幹棗兒似的,耳聽不見,腰直不起,整天咳個不停,她自己也覺得活著沒趣。這算過的什麼日子呀!」 「那就是說最好是年輕嘍?」 「咋不是呢!」 「年輕有什麼好的?請告訴我。」 「年輕有什麼好?比方說我現在年紀輕,什麼事都能做,要去就去,要來就來,要拿什麼就拿什麼,不用求人……有什麼比這更好的?」 「可我覺得年輕也罷,年老也罷,反正一樣。」 「怎麼說是反正一樣?不可能。」 「請您幫著想想,費多西婭·尼古拉耶芙娜,我要青春何用呢?我只是孤單單的一人……」 「這都決定於您。」 「就只因為不決定於我!要有個人可憐我就好了。」 費多西婭斜睇了巴紮羅夫一眼,但沒說什麼。 「您手裡是什麼書呀?」過了會兒,她問。 「這?是本學術方面的書,寫得很好。」 「您還在不斷地學習?您不覺得單調?我想,您已是什麼都知道了的。」 「還說不上什麼都知道。您不妨試著讀它幾行。」 「我是沒法看懂的。這是俄文書不是?」她雙手捧起大厚本子,又說:「多厚!」 「俄文書。」 「反正我不懂。」 「我不是想讓您讀懂,我想瞧著您讀書的模樣。您讀的時候,您那小巧的鼻翼便可愛地翕動。」 費多西婭本打算低聲讀她順手翻到的《論雜酚油》那一章,這時笑了起來,把書一丟……書從長椅滑落到了地上。 「我還喜歡您的笑,」巴紮羅夫說。 「得啦!」 「我還喜歡您說話,它像溪流似的淙淙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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