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屠格涅夫 > 父與子 | 上頁 下頁 |
四十三 |
|
「沒關係,孩子媽,你放心,他睡得挺好。主啊,請饒恕我們罪人!」瓦西裡·伊凡內奇憐惜老伴,不想在當時就告訴她面臨的痛苦,所以繼續他的禱告。 過罷一宿,巴紮羅夫和阿爾卡季走了。一早起全家籠罩在憂鬱之中。安菲蘇什卡手裡的碟子跌落到了地上;費奇卡忘了穿靴子;瓦西裡·伊凡內奇一反平常習性,無為地忙碌,又為了顯示勇氣,說話高起嗓門並且跺他的腳,但臉顯然瘦了,癟了,目光在兒子身體左右恍恍惚惚地流動;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悄悄哭泣,若不是丈夫一早勸說了她整整兩小時,定然控制不了自己,要不知所措。 當巴紮羅夫一再答應不出一個月便就回來、掙扎出擁抱、坐進馬車,當馬兒啟步、響起了鈴鐺、車輪開始滾動,當揚起的塵土複又平息、季莫菲伊奇駝著腰跌跌撞撞地回他的房間,當只剩下老兩口而他倆忽地也變得彎腰駝背、老態龍鍾的時候,沒多會兒前還在臺階上使勁揮動手帕的瓦西裡·伊凡內奇跌坐進椅子,頭直垂到胸口,「拋棄了,把我們拋棄了!」他在絕望地呻吟,「拋下我們走了。跟我們一起覺得寂寞無聊。眼下只剩下咱倆孤單老人了!」說的時候他伸手豎起一根食指。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這時走到他跟前,白首相依著說:「有什麼法子呢,瓦西裡!兒子是身上剮下的肉。他像鷹,高興就飛來,高興就飛走。但我們卻是樹孔裡的兩朵菌子,長在一起動不了,我廝守著你,你廝守著我。」 瓦西裡·伊凡內奇把手從臉上放下來擁抱了妻子,他的伴侶,即使在他年輕時也沒有如此緊緊擁抱過,是她,撫慰了他心頭的哀傷。 22 我們的兩個朋友自出家門到費多特馬車店,偶或交換幾句無關緊要的話外一路沉默不語。巴紮羅夫對自己不滿,阿爾卡季則對巴紮羅夫不滿,除此外心中還寓著一種莫名的、只有年輕人才熟悉的惆悵。車夫換過馬,坐到駕馭臺上問:往右還是往左? 阿爾卡季打了一顫。往右,是經省城回家;往左,是去奧金左娃的莊園。 他瞥一眼巴紮羅夫,問:「葉夫根尼,往左去吧?」 巴紮羅夫掉過頭。 「何必幹那蠢事?」他說。 「我知道這是蠢事,」阿爾卡季回答,「但有什麼了不起的? 難道是第一遭?」 巴紮羅夫把帽子壓到前額上。 「照你說的辦吧,」最後他說。 「往左!」阿爾卡季嚷道。 四輪篷車左拐直奔尼科裡村。在決定幹這蠢事之後兩個朋友更不說一句話,像是生了氣似的。 即以奧金左娃家的管家在臺階上迎接的表情看,兩個朋友也能猜出他們這次突然的拜訪很不合時宜,顯然出之于主人的意外。他倆苦著臉在客廳裡坐了許久奧金左娃方始接見。她以通常那種好客的表情迎接他們,卻為他們如此之快返回感到驚奇,遲疑的動作和言語都表明不甚高興他們此次造訪。他們趕忙解釋,說只是順道來的,待上四個鐘點左右便將去省城。她對他們的匆忙略表驚訝,繼而請阿爾卡季轉達她對他父親的問候,然後派人去請姨媽。 老公爵小姐睡眼惺忪地來到客廳,蒼老多皺的臉看來更多了一分怒氣。卡捷琳娜身體不舒服,所以沒出她的臥房。阿爾卡季忽然覺得他不但想見到安娜·謝爾蓋耶芙娜,同樣也想見到卡捷琳娜。四個鐘點在閒談中過去了,安娜·謝爾蓋耶芙娜或聽、或說,都沒展示過笑容,只是在分別的時候,原先的友誼似乎在她心裡忽閃了一下。 「現在我心境不佳,」她說,「請不要因此介意,願過些時候再來,這話是對你們倆說的。」 巴紮羅夫也罷,阿爾卡季也罷,對她只是默默鞠了個躬,便登上馬車而去。馬不停蹄,次日傍晚便到了瑪麗伊諾。路上誰也沒有再提奧金左娃,尤其巴紮羅夫,他眼睛凝視著路旁,臉上露出緊張的、狠著心似的表情。 在瑪麗伊諾,人人都為他們的來到而高興。分別好久,尼古拉·彼得羅維奇早就為兒子感到不安,所以當費多西婭跑來睜著興奮的眼睛告訴他「兩位年輕少爺」來到的時候,他驚叫一聲,舞動雙腳,從沙發上一蹴而起。帕維爾·彼得羅維奇也受到愉快氣氛的衝擊,在同歸來的遊子們握手時臉上顯示出溫和的微笑。交談,詢問。阿爾卡季在晚餐桌上說得尤其多。按尼古拉·彼得羅維奇吩咐打開了好幾瓶剛從莫斯科運來的高度黑啤酒,晚餐直持續到半夜以後。連尼古拉·彼得羅維奇本人也都喝得兩腮通紅,不斷發出既不像孩子又不像神經質的笑聲。興奮情緒也感染給了僕人們,杜尼亞莎像著了火似的跑前跑後,開門關門;彼得到了子夜兩點多鐘還在他的吉他上彈奏哥薩克圓舞曲。琴弦在靜止不動的空氣中熱切地顫動,但除了開頭幾下裝飾音外,這位受過新法教育的侍僕沒有彈出什麼新名堂,天性沒有賦予他音樂才能乃如未賦予他別的才能一樣。 此時的瑪麗伊諾情況不太美妙,可憐的尼古拉·彼得羅維奇處處為難。農場的麻煩事一天比一天多,要解決這些事既棘手又使人心煩意亂。雇工簡直在坑人:有的要求結帳或者追加工錢,有的領過工資便揚長而去。馬匹生病,軛具沒用多久就壞了,地裡活幹得不精細,從莫斯科訂購來的兩台脫粒機一台太重沒法用,另一台剛啟用就出毛病。畜舍遭了火災,焚毀了一半,起火原因是一個管院的瞎老婆子,在刮大風時拿了塊燃燒的木頭去薰牛舍時引著的。但據老婆子說,該怪老爺出的餿主意:要做一種從未有過的乾酪和牛奶制品……總管突然懶起來了,身體開始發胖。所有的俄羅斯人都如此,一旦「吃喝不愁」,便身體發福。總管遠遠看到尼古拉·彼得羅維奇,就撿塊木柈子扔向跑過面前的豬仔,或者沖著半光身子的小孩吆喝幾聲以表示他的勤勉,但除此之外便是倒頭睡大覺。佃農不如期交納租金,讓偷林子裡的木材。守夜人幾乎每夜都逮到農民在「農場」草地裡放牧的耕馬,有時不免發生廝打。尼古拉·彼得羅維奇立過處罰的條文,但鬧到最後,還是扣下的馬匹白吃了一兩天老爺的飼料,讓馬主人牽走了事。除此之外農民相互爭吵:兄弟二人要求分家,兄弟的婆娘在一處合不來,忽又發生了打架,於是所有的人像聽到號令般集中在事務所的臺階前,有人帶著傷痕或酒醉的鬼臉,要求老爺評理、給處理。喧嚷,喊叫,婆娘的哭鬧,男人的咒駡互相交織,你必須去分清是非,叫幹嗓門,其實你早就知道這樣的案于清官難斷。收割工作短缺人手,相鄰的小地主堆起嬉皮笑臉,說借用他一個農民每割一俄畝得付兩個盧布,而自己的農婦呢,也漫天要價。收割的事沒有談妥,地裡的麥子在紛紛掉粒,慈善基金會卻在催索延期的借款和利息…… 「我沒有能耐了!」尼古拉·彼得羅維奇不止一次發出絕望的哀歎,「要我去幹架——不可能,派人去請檢察局長—— 與我原則不符,但如不嚴加懲治則一事無成!」 「Ducalme,ducalme①,」帕維爾·彼得羅維奇告誡他,但自己也在哼哼,皺眉,捋鬍子。 -------- ①法語:安靜,安靜。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