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屠格涅夫 > 父與子 | 上頁 下頁
三十四


  驟地他回過身,向她投去貪婪的目光,接著握住她雙手,急遽地把她拉進懷抱。

  她沒有立刻掙開他,但一小會兒以後已遠遠地站在牆角裡瞧他。他又向她撲去……

  「您沒有明白我的意思,」她惶恐地、小著聲音說,似乎他若再跨前一步,她就將發出驚叫……巴紮羅夫咬緊嘴唇,走出去了。

  半個鐘點後女僕送給安娜·謝爾蓋耶芙娜一張巴紮羅夫寫的便箋。便箋上只有一行字:「我應該今天走呢,還是可以住到明天?」安娜·謝爾蓋耶芙娜回答他:「為什麼要走?我沒有理解您,您也沒來得及理解我。」她心裡則在暗想:「我對自己也不理解。」

  午飯前她一直沒露臉,只是獨自背著雙手在書房裡來回踱步,偶或駐足窗口或是鏡前,緩緩地用手帕子拭她的頸項,覺得那兒有灼人似的一塊。她一再問自己,是什麼促使她「逼」對方吐露真情的。根據巴紮羅夫的表情,他的坦率她早沒猜出一點兒來嗎?……「是我的錯,」她出聲道,「但我當時沒法兒預見。」她陷入了沉思,想起巴紮羅夫野獸般兇猛的臉,想起怎樣向她撲來,她不由臉紅了。「或者?」她說,但又停下,搖了搖披著鬈髮的頭……她看見鏡中的自己,看見微微後昂著頭,半睜半閉的眼和嘴,以及嘴角上神秘的微笑,她為剛才的自言自語而感到羞怯……

  「不,」她終於下了決心,「任其發展的話,上帝才知道將是個什麼樣的結局。可開不得玩笑!在這世上還以安靜為好。」

  她的安寧得以保住了,但她很傷心,甚至哭了。不知為什麼而哭,但絕非因為受了欺侮。她並沒有感到受欺侮,不,不如說因為她犯下過失:種種模糊的感覺——對年華消逝的感慨,對新鮮事物的渴望——導致她走到某個界限並向界外張望。她看到的說不上是個深淵,而只是空虛……或者說是醜陋。

  十九

  無論奧金左娃有多麼大的自製力,無論她如何超然於一切偏見之外,當她來到餐廳午餐的時候依然覺得很不好意思。相反,他倒顯得挺鎮定。波爾菲裡·普拉托內奇來了。他是剛從城裡回來的,講起了許多笑話,笑話之一說的是省長布爾達魯命令下屬一律在靴子上裝好馬刺,以便一有緊急情況,立即飛馬前往執行。阿爾卡季在跟卡捷琳娜說著悄悄話,同時卻又佯裝成正經八百的樣兒聆聽老公爵小姐的議論。巴紮羅夫自始至終皺著眉,不出一聲。奧金左娃兩次——不是偷偷地,而是正眼瞅他那張垂著眼簾、嚴肅的氣鼓鼓臉兒,像是說他下定了決心,早把一切不放在眼裡,她不由想道:「不……不……不……」飯後她和大家去花園散步,見巴紮羅夫像有話要對她說的樣子,便故意往旁邊走了幾步停下來。他走了過來,但依然垂著眼簾,只低聲說:

  「我應向您道歉,安娜·謝爾蓋耶芙娜。您當然會生我的氣。」

  「不,我不生您的氣,葉夫根尼·瓦西裡伊奇,」奧金左娃答道,「但我覺得難受。」

  「那就更糟。無論如何,我已受夠了折磨,我做了件天大的蠢事,大概您也同意這種看法。您在便箋上寫:為什麼要走?我不想、也不能再留下來,明天這裡便見不到我這個人了。」

  「葉夫根尼·瓦西裡伊奇,為什麼您……」

  「為什麼我要走嗎?」

  「不,我不是說這。」

  「舊事不會重演,安娜·謝爾蓋耶芙娜……但這樣的事或遲或早總是要發生的,因此,我應該離開。我只能在一種條件下留下來,而這樣的條件無論何時都不可能具備,因為您,請原諒我的魯莽,大概不會愛我,而且永不會愛上我的吧?」

  巴紮羅夫的眼睛在黑眉毛下倏地一閃。

  安娜·謝爾蓋耶芙娜沒有回答他。「我害怕這個人,」這想法在她腦海裡一閃而過。

  「別了,夫人。」巴紮羅夫像是猜到了她的思路,說罷便進屋去了。

  安娜·謝爾蓋耶芙娜隨之也走了,後來喚來卡捷琳娜,挽住她膀子,直到天黑再沒離開過她。她也沒有參加玩牌,臉上故意堆出微微的笑容,而這笑,跟她蒼白的、不太自然的臉卻不相稱。阿爾卡季瞧著她,覺得莫明其妙,一如所有的年輕人那樣在心裡琢磨:到底是個什麼意思呢?巴紮羅夫把自己關在房裡,但晚茶時他還是來了。安娜·謝爾蓋耶芙娜很想對他說幾句寬解的話,但她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一件意外的事解了她的困境:管家通報說西特尼科夫來了。

  很難用幾句話來表達出這個年輕的進步人士闖進客廳的那份熱勁兒。他以其無所顧忌的冒失脾氣,不管是否有傷大雅,驅車來鄉間拜會一位僅屬點頭相識而又從未邀請他的夫人,理由是,根據他收集到的材料,他的兩個聰明朋友正在夫人宅第作客。不過,他還是羞得無地自容,把準備好了的客套諸如請求原宥他的冒昧,他是慕名而來之類忘得一乾二淨,而是講了些不倫不類的話,說葉芙多西婭·庫克申娜派他來瞭解安娜·謝爾蓋耶芙娜是否身體健康,說阿爾卡季·尼古拉伊奇也常常以讚頌的口吻向他說起……說到一半,突然說不下去了,手腳不知所措,居然坐到他自己的帽子上。但誰也沒趕他走,安娜·謝爾蓋耶芙娜甚至還把他介紹給了姨媽和她的妹妹。受寵之余,他立時恢復了元氣,海闊天空地滔滔而談。庸俗,在生活中往往有它的好處,它可以幫助放鬆繃得太緊的神經,使過分的自信或忘乎所以的感覺得以清醒過來,因為前後兩者是相互牽連著的。西特尼科夫來到後一切都變得輕鬆了,空虛了,從而簡單化了,甚至大家晚飯也吃得多了,回房休息比平常早了半個鐘點。

  「我現在可以用你的話反問你了,」阿爾卡季躺在床上,朝著已脫掉衣服的巴紮羅夫說,「有次你問我:『你為什麼這樣憂傷?莫非是履行了你無法推卸的職責?』」

  不知打從什麼時候開始,兩個年輕人說起了互相挖苦的俏皮話,它無疑是表示私底下不滿或者懷疑的徵兆。

  「明天我要回家去了,」巴紮羅夫說。

  阿爾卡季翻過身,半支起身子。他既是驚訝,又莫名地感到高興。

  「啊!」他說,「原來因為這件事憂傷?」

  巴紮羅夫打了個哈欠。

  「知道得多,老得快。」

  「那安娜·謝爾蓋耶芙娜怎麼辦?」

  「安娜·謝爾蓋耶芙娜又怎麼啦?」

  「我是說.她能放你走嗎?」

  「我又不是她雇的。」

  阿爾卡季不由暗中尋思起來。巴紮羅夫翻過身去面牆睡了。

  兩人默不作聲,這樣過了五分鐘。

  「葉夫根尼,」阿爾卡季突然叫喚。

  「什麼事?」

  「趕明兒和你一起走。」

  巴紮羅夫沒回答。

  「我回我的家,」阿爾卡季說,「咱倆到霍霍爾新村分手,在那裡你可以向費多特雇馬車。我本來希望認識一下你的雙親,但怕這樣做會給他們帶來不便。你不是還要來我家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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