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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巴紮羅夫的感覺並非全錯,奧金左娃的心確實被他攪動了,由此引起了對他的注意,常常想他。他不在跟前時她並不因此感到寂寞,也並不盼他出現,但一旦出現在她跟前,就覺得高興,高興和他單獨相處,單獨交談,甚至容忍他生氣,挖苦她的愛好和對奢侈的偏愛。她像是一方面在試探他,一方面在考驗自己。

  有一次他倆在一起散步,突然他憂鬱地說打算回自己的村子去看望父親……她的臉倏地白了,像是錐子在刺痛她的心,而且痛得那麼奇怪,以至後來她想了好久為什麼會這樣。巴紮羅夫說要告辭回家並無試探她反應的意思,因為他從不「編造」。那天早晨他見到了父親的管家、從前曾照料過他的季莫菲伊奇。這老頭兒老謀深算,長一頭褪色了的黃髮,一張久經風吹日曬的紅臉膛,一雙眯細淚眼。他突然出現在巴紮羅夫面前,穿件瓦灰色粗呢外衣,用根斷頭皮帶束住腰,腳蹬塗了煤焦油的靴子。

  「哦,老爺子你好呀!」巴紮羅夫招呼道。

  「您好,葉夫根尼·瓦西裡伊奇少爺,」老頭兒開心地笑了笑說,堆起一臉皺紋。

  「幹嗎來了?是派你來接我的嗎?」

  「哪能呢,少爺!」季莫菲伊奇喃喃道(他牢記著臨出門時老爺對他的嚴厲吩咐)。「我是進城為老爺辦事的,聽說少爺在這兒作客,順道來此看望一下……要不,哪敢來驚動……」

  「得,別扯謊了!」巴紮羅夫打斷他的話,「進城的路不打這裡過。」

  季莫菲伊奇支支吾吾沒有回答。

  「父親身體好嗎?」

  「托主的福。」

  「母親呢?」

  「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主也保佑著哩。」

  「大概在等我?」

  老頭兒轉過他那小不點兒的臉。

  「唉,葉夫根尼·瓦西裡伊奇,哪有不等的呢!上帝作證,見您雙親的模樣我心都疼。」

  「好啦,好啦!別婆婆媽媽的了,去告訴他們,我很快就回家。」

  「是,少爺,」季莫菲伊奇松了口氣。

  老頭兒從屋裡出來,雙手捧起遮簷便帽往頭上一套,爬上停在門外的兩輪舊馬車,趕著馬兒一溜煙走了,但不是朝進城的方向。

  那天晚上巴紮羅夫坐在奧金左娃的書房裡說話,阿爾卡季則在客廳裡來回踱步,聽卡捷琳娜彈鋼琴。老公爵小姐上樓回她的房間去了,她沒心思跟客人們、尤其跟她稱之為「狂妄自大」的年輕人周旋。在客廳裡她不過虎起臉罷了,可一回房,就沖著婢女發脾氣,罵人,氣得壓發帽和披巾都在跳動。她這一切,奧金左娃全都知道。

  「您怎麼要走了?您不是許諾了的嗎?」她說。

  巴紮羅夫一怔:

  「許諾什麼了?」

  「您忘啦?您不是說要給我上幾節化學課嗎?」

  「有什麼辦法呢!父親在等我,我再不能耽擱了。您可以讀PelouseetFrémy,NotionsgénéralesdeChimie①,一本好書,寫得清楚明白,您需要的東西在這本書裡都能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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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語:佩魯茲和弗列米合著的《化學概論》。

  「可是您曾叫我相信書籍不能替代……哦,我忘了,您是怎樣說的。不過,您反正知道我想說的意思……您記得嗎?」

  「有什麼辦法呢!」巴紮羅夫重又說。「幹嗎要走?」奧金左娃壓低聲音問。

  巴紮羅夫瞅了她一眼。她頭仰靠在扶手椅背上,半裸的雙手交叉放在胸前,在一盞帶著小洞眼兒紙罩的孤燈下臉色顯得比平常蒼白了些,寬寬的白色裙衫把她輕輕裹住,只露出兩隻也是交叉擱著的腳尖有外面。

  「又幹嗎留下?」巴紮羅夫反答為問。

  奧金左娃稍稍轉過頭來:

  「怎麼說『幹嗎』?難道您在我這兒感到不愉快?或者,您以為走了就沒人想念?」

  「我確信沒有人。」

  奧金左娃沉默了會兒。

  「您想錯了,而且,我不信您這話,這話不是認真說的。」巴紮羅夫坐著不言語。「葉夫根尼·瓦西裡伊奇,您為什麼不作聲?」

  「我該說什麼好呢?一般說來,人是不值得去思念的,尤其像我這樣的人。」

  「這是為什麼?」

  「我是個講究實際因而非常乏味的人,不善詞令。」

  「您是在博取稱讚了,葉夫根尼·瓦西裡伊奇。」

  「不,我沒有這樣的習慣。難道您自己不知道,您所珍視的富麗美好的生活我是無法達到的嗎?」

  奧金左娃咬起手帕角兒。

  「隨便您怎麼想得了,但您走了我會感到寂寞的。」

  「阿爾卡季將留下來。」

  奧金左娃微微聳了聳肩。

  「我會感到寂寞的,」她又說。

  「真的?即使寂寞,也只不過寂寞一時。」

  「您根據什麼這樣認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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