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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卡捷琳娜擺出莫紮特的C小調奏鳴曲中的幻想曲。她彈得稍稍嚴肅、枯燥了些,但非常好,她眼盯著樂譜,緊閉著嘴,端坐不動,只在奏鳴曲快結束的時候臉倏地紅了,一小綹曲發垂落到了烏黑的眉毛上。

  奏鳴曲的最後部分使阿爾卡季感到驚訝:在引人入迷、一無牽掛的歡愉之中猝然出現了揪心的、幾乎是悲劇性的哀怨……但,他由莫紮特音符激起的遐想與卡捷琳娜無關。他瞧著卡捷琳娜,只是想到「這位小姐彈得真好,她本身長得也挺不錯」。

  卡捷琳娜彈完曲子,手沒離開琴鍵,問:「夠了嗎?」阿爾卡季回答說不敢再勞她駕,便和她談起了莫紮特,問這部奏鳴曲是她自動挑選的呢,還是根據誰的建議。但是,卡捷琳娜只簡單地回答是或者不是,她躲藏起來了,躲進她的螺殼裡去了。在這樣的時候她是不會很快就出來的,她的臉驀地出現一種倔強的、幾乎是執拗的表情,這不是因為生性害怕,而是因為對人對事不信任,因為受了教育她的姐姐的驚。而這是她姐姐始料未及的。為了使得氣氛自然,最後阿爾卡季把跑進來的菲菲喚到跟前,含笑撫弄了一陣子菲菲的腦袋。卡捷琳娜重又理她的鮮花。

  正玩牌的巴紮羅夫老是得分不足,安娜·謝爾蓋耶芙娜牌打得很精,波爾菲裡·普拉托內奇剛剛保本,結果巴紮羅夫獨是輸家。輸得不多,但總有點兒不愉快。晚飯時安娜·謝爾蓋耶芙娜又把話題引到植物學方面。

  「明天早上我們去散步吧,」她向巴紮羅夫說,「我想從您那兒知道植物的拉丁名稱和它們的特性。」

  「您何必要知道拉丁名稱呢?」巴紮羅夫問。

  「一切都應該有條理,」她回答。

  朋友倆回到為他們專門安排的臥室,阿爾卡季不由發出讚歎:

  「安娜·謝爾蓋耶芙娜是個多麼了不起的女性!」

  「是呀,」巴紮羅夫回答,「是個很有頭腦的女人,看來是見過世面的。」

  「你想說的是什麼意思,葉夫根尼·瓦西裡伊奇?」

  「是打從好的意思說的,好的,我的少爺阿爾卡季·尼古拉伊奇!我敢相信,她把自己的田莊也管理得井井有條。不過,最最出色的不是她而是她的妹妹。」

  「你說什麼?是指那個黧黑的姑娘嗎?」

  「是的,那個黧黑的姑娘。她稚嫩,純潔,靦腆,沉靜,什麼都好。她才是值得去關注的,她任憑你去塑造。而另一個嘛——卻是曾經滄海難為水。」

  阿爾卡季沒有回答巴紮羅夫。兩人睡下後各想各的心事。

  安娜·謝爾蓋耶芙娜這天晚上則在想她的客人。巴紮羅夫不矯揉造作,是非判斷分明,這都使她喜歡;她在他身上看到某種新的、從未遇見的東西,而她非常好奇。

  安娜·謝爾蓋耶芙娜是個奇怪的女人。她沒有任何先入之見,沒有什麼堅不可摧的信念。她在任何事物面前都不退卻,也不去隨波逐流。許許多多的東西她都看得很清楚,使她好奇,但任何東西都不能使她滿足,她也不想得到完全的滿足。她有熱烈的認知欲,卻又心淡如水。她的懷疑,從來沒有使她平息到忘懷的程度,也沒有使她到躁動不安的地步。如果她不富裕,不是獨立自由的人,也許她會毅然投身於戰鬥,感受戰鬥的激情……然而她生活得太悠閒了,悠閒到了有時感到寂寥。一天一天地過日子,不慌也不忙,難得有過激動。彩虹的絢麗有時也會在她眼前閃現,但它旋踵即逝,她仍享受起她那份悠閒,一無惋惜。她的想像有時遠遠超過一般人所允許的道德規範的界限,即使是在這種時候,她的血液在她嬌美迷人的軀體內仍然平靜地流淌。有時香湯浴罷,裹起暖融融軟綿綿的身子,不由想起生命的渺小,卻又包涵如此多的苦澀和醜惡……從她心底倏地湧起了勇氣以及對美好的渴望。然而,只消從半掩的窗扉吹來一陣風,安娜·謝爾蓋耶芙娜便為此瑟縮,她埋怨、生氣,此時她只求一件事:但願這該死的穿堂風別吹在她身上。

  她像所有未嘗過愛情滋味的女人一樣常常有所企盼,到底企盼什麼呢?她自己並不全清楚。她似乎想得到一切,但實際上她什麼也不需要。她無可奈何地忍受了和他前夫奧金左夫那段共同的生活,(她嫁給他是出於利害上的考慮,雖然,如不認為他是個好人,大概她是不會同意作他妻子的,)從而對所有男人悄悄懷著一種厭惡,認為男人是髒物,肮髒、懶惰、笨拙、萎靡不振。有一回在國外,她遇見一位年輕的、有著騎士般容貌的瑞典人:寬闊的前額,一對藍瑩瑩的誠摯的眼睛,這人給了她深刻的印象,但她們返回了俄羅斯。

  「這醫生是個不多見的人!」她躺在舒適的床上,枕著鑲著花邊的枕頭,蓋著柔軟的綢被獨自思忖……安娜·謝爾蓋耶芙娜繼承了她父親愛奢侈的部分癖好。她很愛她那不務正業卻非常和善的父親,他寵她,把她當作朋友一般開玩笑,百分之百地信賴她,凡事跟她商量。她對母親沒有印象。

  「這醫生是個不多見的人!」她獨自說,然後伸了個懶腰,笑了笑,把手操到腦後,後來又讀了幾頁愚蠢的法國小說,把潔淨的、冷冷的身子裹在散著芳香的乾淨被子裡入夢了,書從手裡滑落了下來。

  翌日早飯剛罷,安娜·謝爾蓋耶芙娜便和巴紮羅夫一起出去採集植物標本,直到午餐前不久方回來。阿爾卡季哪也沒去,和卡捷琳娜一塊兒待了一小時。跟她一起倒不感到寂寞,她主動重彈了一次昨天彈的奏鳴曲。但是,當一見奧金左娃回來,他的心突然像被揪了似的……她穿過花園走來,拖著乏乏的步子,臉紅紅的,圓形草帽下的眼睛比平時更亮,手指間夾了一根野花的小莖,薄薄的短披肩滑落到了手肘上,灰色寬帽帶跌落到了胸前。巴紮羅夫跟在她後面,像往常那般一副充滿自信卻又隨隨便便的樣兒。但他那高興甚至親切的臉部表情卻不能使阿爾卡季喜歡。巴紮羅夫只在齒縫裡說了聲「你好!」便往他房間去了。奧金左娃漫不經心般握了握阿爾卡季的手,便也走了過去。

  「你好……」阿爾卡季暗想,「難道今兒我們是第一次見面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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