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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帕維爾·彼得羅維奇眼睜睜地看著他,這話太出意料了。

  但阿爾卡季滿意得臉上放出紅光。

  「請問,」尼古拉·彼得羅維奇也加入了談話,「你們否定一切,或確切點說你們破壞一切……但也要同時建設呀!」

  「建設不是我們的事。首先要把地面打掃乾淨。」

  「這是人民的當前需要,」阿爾卡季嚴肅地加以補充。「我們理應履行人民提出的要求,我們無權依偎于個人主義求一時滿足。」

  對最後一句話巴紮羅夫不喜歡,因為有股哲學味兒,也就是說浪漫主義的氣息,——他把哲學也算作浪漫主義,——但他不認為有訓斥年輕弟子的必要。

  「不,不!」帕維爾·彼得羅維奇突然性起,「我不願相信,先生們,你們真的瞭解俄國人民,真的代表了他們的需要和追求。不,俄國人民並不是你們所想像的那樣。他們視傳統為神聖,他們恪守宗法,他們生活中不可沒有信仰……」

  「我不打算為此爭辯,」巴紮羅夫打斷說,「我甚至同意您這話是對的。」

  「如果我說的對……」

  「但什麼也證明不了。」

  「什麼也證明不了,」阿爾卡季跟著說。他像一個有經驗的棋手,料准對方的下一著棋,因此鎮定自若。

  「怎麼會什麼也證明不了呢?」帕維爾·彼得羅維奇大為詫異。「你們不就成了人民的對立面了嗎?」

  「那又怎樣?」巴紮羅夫當即應道,「人民認為打雷是先知伊裡亞乘著風火輪馬車在天空駛過,怎麼的,我該同意他們的說法嗎?再說,他是俄羅斯人,難道我就不是?」

  「不,您既然說這樣的話,您就不再是俄羅斯人了!我不能再承認您是俄羅斯人。」

  「我祖父種過地,」巴紮羅夫傲然回答,「您去問你們的任何一個農民,看他認作同胞的首先是您還是我。您連跟他們交談都沒學會。」

  「可您和他們談話的同時卻又鄙夷他們。」

  「這有什麼!既然他們有讓人鄙夷的地方。您不贊同我的選擇,但誰對您說我選擇的道路是一時心血來潮、而不是您一再鼓吹的人民精神所感召的呢?」

  「嘿,人民太需要虛無主義者了!」

  「他們要不要,不是我們說了算。以您為例,不也矢口否認您無所事事的嗎?」

  「先生們,先生們,請別涉及個人,」尼古拉·彼得羅維奇趕忙站起來制止。

  帕維爾·彼得羅維奇微微一笑,把手按在弟弟肩上叫他坐下。

  「不用擔心,」他說,「我不至於忘掉自尊,先生……醫生先生所一再嘲諷的自尊。」接著他轉身向著巴紮羅夫,「敢奉告閣下,您以為您倡導了一門新學說,其實它一文不值。您所宣揚的唯物主義出寵過不知多少次了,但次次都沒能站住腳跟……」

  「又是一個外來術語!」巴紮羅夫不由惱怒起來,臉成了紫銅色的,猛地打斷對方的話。「第一,我們什麼也不宣揚,因為它不符合我們的習慣……」

  「那麼,你們要做些什麼呢?」

  「這就來說說我們要做的事。過去,僅在不久以前,我們說我們的官吏貪污受賄,說我們既沒有道路,也沒有商業,沒有公正的法庭……」

  「是呀,是呀,你們是控訴派!好像就是這麼稱呼來著。你們控訴派中有許多觀點我都同意,但……」

  「但我們後來明白了:空談、單單空談當然可以不花氣力,但空談只能培養專耍嘴皮子的迂腐學究,我們看到我們的聰明人,也就是進步人士或者稱作控訴派的,毫無用處。我們高談闊論,談藝術,談創作,侈談議會制和司法,鬼知道侈談什麼,但與此同時,要解決的問題卻是每天不可或缺的麵包,愚蠢的迷信在窒息我們,我們的股份公司就因為缺乏誠心實意的人而瀕於倒閉,政府許諾的自由實際上對我們沒有益處,甚至我們的莊稼漢也在作踐自己:寧可把到手的錢揮霍在酒館裡。」

  「因此,」帕維爾·彼得羅維奇搶白道,「因此,你們把這一切都看穿了,什麼正事也不幹?」

  「因此什麼正事也不幹,」巴紮羅夫冷冷地說。

  忽地裡他生起自己的氣來:何必跟這位老爺多費唇舌呢!

  「只是謾駡?」

  「也罵。」

  「這就叫虛無主義?」

  「這也叫虛無主義,」巴紮羅夫順口應道,帕維爾·彼得羅維奇不由皺了皺眉。

  「原來如此!」他以稀有的平靜語調說。「包括你們在內的虛無主義者應該解除所有人的痛苦,你們是我們的救星、英雄,但你們何必責駡別人,比方說,責駡那些控訴派呢?你們不也像他們那樣泛泛空談嗎?」

  「我們有種種不足,卻不幹那樣的傻事。」這幾句話仿佛是從巴紮羅夫的牙縫裡擠出來的。

  「是了,你們在行動,對嗎?或者說正準備採取行動?」

  巴紮羅夫什麼也不回答。帕維爾·彼得羅維奇氣得發抖,然而他立時抑制住自己。

  「嗯!……行動,破壞……」他繼續說,「但怎麼去破壞呢?

  甚至連為什麼也不知道。」

  「我們去破壞,我們是摧枯拉朽的力量,」此時阿爾卡季插話。

  帕維爾·彼得羅維奇瞅了侄兒一眼,嘿然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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