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屠格涅夫 > 父與子 | 上頁 下頁


  「怎麼說這樣的話,爸?」阿爾卡季忙攔住他的話頭,「你倒是像賠不是了,這多不好!」

  「我當然應該慚愧。」尼古拉·彼得羅維奇的臉愈來愈紅。

  「得啦,爸爸,得啦,求你別再多說啦!」阿爾卡季笑著親切地安慰父親。「有什麼好賠不是的!」他暗自想。在他心中倏地升起了一股對和藹而軟弱的父親的柔情,而在這憐憫般的柔情中,摻雜著某種私底下的自負感。「別再多說啦,」他重複了一遍。他為自己有這樣的開明態度而自鳴得意。

  尼古拉·彼得羅維奇還在撫摩額頭,這時從指縫間偷偷地看了兒子一眼,驀地心像被揪了一下……但他立時責備起自己來。「從這兒開始,便是我們的田地了。」經過很長時間的沉默,他又開口說話。

  「瞧那前面,是我們家的林子不是?」阿爾卡季問。

  「是的,是我們家的,但賣出去了,今年要來砍伐。」

  「幹嗎賣掉它?」

  「缺錢用。再說,這塊地就要分給農民了。」

  「就是不給你交租的那些農民嗎?」

  「交不交隨他們的便,不過,他們遲早會交的。」

  「砍掉那片林子多可惜,」阿爾卡季邊說,邊環顧周圍的景物。

  他們走過的地段並非美麗,平原接著平原,起伏綿亙直到天邊,間或點綴著些小樹林和長有稀稀拉拉的、低矮的灌木叢的曲折溝壑,就像葉卡捷琳娜時代老地圖冊上描繪的一樣。小河和它塌落的河岸、小不點兒的池塘和它失修的閘門,小小的村落和低矮的、屋面半破的農舍,傾斜的磨坊和荊條籬笆牆,磨坊旁空空的穀倉和那嘻開嘴似的大門,泥灰剝落的教堂,荒涼的墳場以及東倒西歪的木制十字架,這一切都使阿爾卡季看了心裡難受。而又仿佛是故意似的,他遇見的農民身上一概穿著破衣爛衫,胯下是可憐巴巴的駑馬,連路旁的爆竹柳也都缺枝少葉,沒有了樹皮,就像蓬頭垢面的乞丐,而那些瘦弱不堪的、全身稀髒的、餓壞了的母牛貪婪地啃著溝邊的草尖,模樣兒似同剛從可怕的魔爪之下掙扎出來,在美好的春天裡這些疲憊的牲口顯得分外可憐,使人重又想起寂寥而漫長的冬日和漫天風雪……「不,」阿爾卡季想,「這是個窮地方,人不勤快,日子又不富裕,不能,不能讓它這樣下去,必須進行改革……但怎麼改法,又從哪改起呢?……」

  阿爾卡季一路沉思默想……但在他沉思的當兒,春天卻在展示自己的綽約丰姿。周圍的一切——樹啦,灌木叢啦,青草啦,——都是綠瑩瑩的,沐浴在和煦的春風裡,都在輕盈地搖盪,輕柔地呼吸。到處都播撒著雲雀的歌唱。鳳頭麥雞忽而在貼近草原的低空盤旋呼叫,忽又默默涉足於沼地草墩。躑躅在春小麥地裡的白嘴鴉使一片蔥綠平添了幾顆優雅的黑痣,然而,它們旋又鑽進了開始變白的裸麥田,偶爾在霧靄般的麥浪中露出它們的小腦袋。阿爾卡季看啊,看啊,感到懶洋洋的暖流淌過心胸,把他那思緒湮沒了。他脫去大衣,高興地,像天真無邪的孩子那樣瞧他的父親……於是父親又擁抱了他。「就快到了,」尼古拉·彼得羅維奇說道,「只消登上土崗,便能看見我們的宅院了。我們可以在一起舒舒服服地過日子,阿爾卡季,也可以幫我照料農事,如果你不厭其煩的話。現在我們應該貼得更近,彼此瞭解得更深,你說是嗎?」

  「當然啦,」阿爾卡季回答。「今兒天氣多好!」

  「是為了迎接你的到來嘛,親愛的兒子。是呀,現在正是最好的仲春時節,我完全同意普希金寫的——你記得《葉夫根尼·奧涅金》嗎?

  春呀,春呀,戀愛的時光!

  但你的來臨,卻使我惆悵。

  ……

  「阿爾卡季,」從四輪馬車裡傳來巴紮羅夫的聲音,「請遞一匣火柴過來,我沒有點煙斗的了。」

  尼古拉·彼得羅維奇停止了吟誦。在一旁聆聽的阿爾卡季正既感喜悅又感同情和憐憫的當兒,聽見叫喚忙不迭從口袋裡掏出銀質火柴盒,命彼得給巴紮羅夫送去。

  「你要雪茄嗎?」巴紮羅夫問。

  「給我一支,」阿爾卡季回答。

  彼得拿回火柴的同時還帶來一支粗大的黑雪茄,阿爾卡季立時把它點燃並抽了起來,老煙葉子的辣味兒使得從來不吸煙的尼古拉·彼得羅維奇不由悄悄地——為了不使兒子感到委屈——掉過臉去向著別處。

  一刻鐘後,兩輛馬車已停在紅鐵瓦、灰木牆新宅的臺階前。這就是瑪麗伊諾,又名新村,但農民則稱它為「窮莊」。

  04

  並沒有一大群僕人到臺階上迎接,只走出來一個十二歲左右的小女孩,隨後從大門裡閃出個年輕小夥。這人很像彼得,穿件綴有族徽鈕扣的僕役制服,原來是帕維爾·彼得羅維奇·基爾薩諾夫的隨身聽差。他默默地打開輕便馬車車門並解開四輪馬車的擋簾扣子。尼古拉·彼得羅維奇和他的兒子,還有巴紮羅夫下了車,穿過昏暗的、幾乎空無一物的走道,(這時門後閃過一張年輕婦女的臉,)便進了陳設入時的客廳。

  「我們終於到家了,」尼古拉·彼得羅維奇脫下帽子,整了整頭髮說,「現在最最要緊的是吃飯和休息。」

  「對了,最好吃點東西,」巴紮羅夫應道、並伸了個懶腰,找沙發坐下。

  「是的,是的,開晚飯,趕快開晚飯,」尼古拉·彼得羅維奇跺著腳說。雖然沒有什麼特別理由需要跺腳。「哦,正好普羅科菲伊奇來了。」

  走進來一位年紀六十開外的白髮老人,黑瘦黑瘦的,穿件綴銅鈕扣的棕色禮服,脖上圍條粉紅色帕子。他咧嘴一笑,走近阿爾卡季吻了下手。並對著客人一鞠躬,退回門旁操手伺候。

  「普羅科菲伊奇,你瞧,他終於回到我們家了……」尼古拉·彼得羅維奇又道,「你看他有什麼變化?」

  「神色非常好,老爺,」老頭兒說罷,咧嘴一笑,旋即斂起兩道濃眉,「現在就吩咐上菜嗎?」他莊重地問。

  「是的,是的,請告訴他們。但您,葉夫根尼·瓦西裡伊奇,要不要先去看一下您的房間?」

  「謝謝,不必了,不過請吩咐把我的箱子提到那裡去,另外還有這件衣服,」他脫下大褂說。

  「很好,普羅科菲伊奇,接下先生的大衣。(普羅科菲伊奇慎重地雙手接過巴紮羅夫的那件「衣服」,把它高高舉在頭上,踮腳走了出去。)而你,阿爾卡季,不想到你房裡去一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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