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屠格涅夫 > 初戀 | 上頁 下頁


  「不,」他答道,臉上露出了平日那種既冷淡,但又親切的神情。「如果你要去,那就獨自去吧;告訴馬夫,我不騎馬了。」

  他轉過身去,快步走了。我目送著他的背影——他在大門外消失了。我看見了他的帽子沿著柵欄移動著:他上紮謝金家去了。

  在他們那兒,他待了不到一個小時,馬上就上城裡去了,直到傍晚才回家。

  午飯後,我自己也上紮謝金家去了。在客廳裡我只見到了老公爵夫人。她看見了,就拿編結針撓撓包發帽下面的頭皮,忽然她問我,能不能替她謄抄一份呈文。

  「很樂意!」我答道,說著就在椅子邊上坐下了。

  「不過要注意,字要寫得大一點,」公爵夫人低聲說,給了我一張不整潔的紙,「少爺,今天就抄行不行?」

  「好,我今天就抄,夫人。」

  隔壁房間的門稍微打開了點兒,齊娜依達的臉——一張蒼白的、若有所思的臉,頭髮隨隨便便地朝後梳著——在門縫裡露出來;一雙大眼睛冷淡地瞥了我一下,她把門輕輕地關上了。

  「齊娜,齊娜!」老夫人喊道。

  齊娜依達沒有答理。我把老夫人的呈文帶了回去,謄抄了整整一個晚上。

  09

  我那「強烈的愛情」就從那天開始了。我記得,當時我就有一種類似初次上任去辦公的人必定會有的感覺:我已經不再是個年幼的孩子了;我已經墮入了情網。我說過了,我那強烈的愛情是從那天開始的;我還應當補充一句:我的痛苦也是從那天開始的。不在齊娜依達身邊,我就覺得非常苦悶:我無法思索,無法幹事,整天一個心眼兒地想念她……

  我苦悶不堪……可是她在身邊時,我的心情也不覺得輕鬆。我妒忌,我意識到自己是微不足道的,我傻裡傻氣地繃著臉,傻裡傻氣地獻殷勤;一種無法克服的力量還是誘使我去愛她——我每次跨過她房間的門坎時,就身不由己地快樂得顫慄起來,齊娜依達立刻就猜到我愛上她了,我也不想隱瞞;她拿我的愛情尋開心,逗弄我,嬌縱我,折磨我。能成為別人最大的快樂和最深的痛苦的唯一源泉和絕對順從的根由,是令人愉快的。可我在齊娜依達的手中卻像一塊柔軟的蠟。不過,愛上她的不止我一個人:上她家去的所有男人都為她而神魂顛倒——她把他們一個個都拴在自己的腳邊了。她時而喚起他們的希望,時而使他們憂心忡忡,隨心所欲地支配他們(她把這稱做讓人們互撞),而她就以此取樂;可他們都不想反抗,都樂於聽從她。在她那整個充滿活力的、美麗的身上,狡黠和坦蕩、做作和天真、文靜和活潑特別迷人地交融在一起。在她所做和所說的一切裡面。在她的每一個舉動上面都有一種微妙、輕柔的美,處處都顯示出她那獨特的、推濤作浪的力量。她的臉是變化多端的,表情也隨之而倏變:它幾乎同時流露出嘲笑、沉思和熱情的神情。各種各樣的感情,宛如在陽光燦爛的颳風日子裡的雲霧,不時地在她的眼睛和嘴唇上輕快地掠過。

  她的每個傾倒者都是她所需要的。她有時管別洛夫佐羅夫叫「我的野獸」,而有時乾脆叫「我的」,——為了她,他哪怕赴湯蹈火也在所不辭;他對自己的智能和其他優點是缺乏信心的,因而一味向她求婚,並向她暗示,別人只不過是空談而已。馬依諾達夫能和她那富有詩意的心弦共鳴:這個感情相當淡漠的人,幾乎象所有的作家一樣,極力使她相信,或許也使自己相信,他非常愛她,他用沒完沒了的詩句歌頌她,並以一種又像做作,又像真誠的欣喜表情給她朗誦這些詩句。她既同情他,但有時又稍稍地取笑他;她並不相信他,在聽夠了他的內心表白之後,就叫他朗誦普希金的詩,據她說,這是為了淨化空氣。盧申這個愛嘲笑人的、談吐粗俗的醫生,比其他人更瞭解她,也比其他人更愛她,雖然背後和當面常罵她。她尊敬他,但並不寬縱他——有時帶著特別的、幸災樂禍的高興勁兒讓他感覺到他也在她的手掌之中。「我是個賣弄風情的女人,我沒有良心,我是個天生的演員①,」有一次她當著我的面對他說,「啊,好吧!那麼您伸給我一隻手,我把大頭針刺進您的手裡,您在這個年輕人面前會覺得害臊的,您會覺得痛的,您這個好好先生,不過還要叫您笑笑呢。」

  盧申漲紅了臉,轉過臉去,咬緊了嘴唇,但終於把手伸給了她。她刺了一下他的手,他果真笑起來了……她也笑了,並把大頭針刺得很深,一邊望著他那徒然朝四下張望的眼睛……

  我最不瞭解的是齊娜依達與馬列夫斯基伯爵之間的關係。他風度翩翩,英俊、機靈而又聰慧,可是連我這個十六歲的孩子,也覺得好象他身上有著某種可疑和虛假的東西。齊娜依達竟然沒有覺察到這一點,我也為之詫異。或許她也覺察到了這種虛假,只是不感到厭惡罷了。錯誤的教育,奇怪的結交和習慣,母親經常在身邊,家境貧寒,家裡雜亂無章——這一切從這個妙齡少女享有充分的自由,意識到她優越于周圍的人為起點,就在她身上發展成一種帶鄙夷的隨便和要求不嚴的習氣了。平時不論發生什麼事——或者沃尼法季來報告糖用完了,或者外面傳揚開了某種難聽的壞話,或者客人們爭吵起來了——她只是把鬈髮一甩,說:沒關係!這一切她都滿不在乎。

  可是每當馬列夫斯基走到她跟前,像狐狸般狡猾地搖晃著身子,姿勢優雅在靠在她的椅背上,帶著洋洋得意和諂媚的微笑湊著她的耳朵說起悄悄話來,而她卻把兩手交叉在胸前。聚精會神地望著他,臉上微露笑意,還不住地搖頭的時候,我全身的血液常常會沸騰起來。

  「您為什麼要接待馬列夫斯基先生呢?」有一次我問她。

  「他有一撮那麼漂亮的小鬍子,」她答道。「這方面您當然不會懂得的。」

  「您是不是以為我愛他,」另一次她對我說。「不;我不會愛上一個我瞧不起的人。我需要的是一個能使我屈服的人……,但願我不要遇到這樣的人,感謝上帝!不要讓我捏在別人的手心裡,千萬不能!」

  「那麼,您永遠不戀愛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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