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屠格涅夫 > 初戀 | 上頁 下頁


  「年輕人啊,年輕人,」忽然我身旁有人說起話來,「難道可以這樣凝望陌生的小姐嗎?」

  我不禁全身一震,發呆了……有個黑頭發剪得短短的男人站在柵欄那邊,離我很近,他以嘲諷的目光望著我。這當兒那位少女出向我轉過臉來……我在一張活潑的、神采煥發的臉上看見了一雙灰色的大眼睛——整個面孔忽然顫動了一下,笑了起來,潔白牙齒閃閃發光,兩條眉毛挺有趣地往上一揚……我滿臉通紅,從地上拾起了獵槍,在一陣響亮的,但無惡意的哄笑聲中逃回到自己的屋裡,我撲倒在床上,用雙手捂住了臉。我的心跳得那麼厲害;我覺得害臊,但又很快樂:從來沒有這樣激動過。

  休息一會兒之後,我梳理了頭髮,把衣服整理了一下,就下樓喝茶去了。那個年輕少女的形象在我眼前掠過,我的心不再狂跳了,但不知怎麼的卻令人愉快地揪緊著。

  「你怎麼啦?」父親突然問我。「打著烏鴉了嗎?」

  我本想把一切都告訴他,但話到嘴邊就縮住了,我只暗自笑了笑。上床睡覺時,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用一隻腳支撐著,轉體兩三回,然後抹上髮油,就躺下了——整整一夜睡得像死人一般。天亮前我醒了一會兒,稍微抬起了頭,興高采烈地望瞭望四周,又睡著了。

  03

  「怎樣跟他們結識呢?」這是我早晨一覺醒來後的第一個念頭;在喝茶前,我到花園裡去了,但並沒有太靠近那道柵欄,也沒有看見一個人,喝過茶後,我幾次走過別墅前面的那條街——遠遠地望著窗子……我覺得她的臉仿佛就躲在窗簾後面,我驚慌地趕快走開了。「不過我該跟她認識一下,」我邊想,邊在涅斯庫奇內公園前面的一片沙地上心緒不寧地走來走去。「可是用什麼方式呢?問題就在這裡。」我想起了昨天相遇時的一些最微末的的細節:我不知為什麼特別清楚地記起了她對我一笑的情景……可是,當我正在焦躁不安,想盡各種辦法的時候,命運卻來幫助我了。

  我不在家的時候,母親收到了她的新鄰居送來的一封寫在灰紙上的信,信是用棕色火漆封口的,這種火漆印是只蓋在郵局通知書上和廉價酒的瓶塞上的。這封信寫得文理不通、字跡潦草。公爵夫人在信上懇求母親給予幫助:用公爵夫人的話說,我母親跟一些有勢力的大人物很熟悉,而她的命運和她孩子們的命運都掌握在這些人的手中,因為她正在打一樁非常重要的官司。「我請全(求)您,」她寫道,「就像一個貴婦人請全(求)另一個貴婦人那樣,同時我也很高新(興)能利用這個機會。」在信的結尾,她希望母親允許她來拜訪。我正好碰上母親心緒不佳的當口兒:父親不在家,她沒有一個可以商量的人。對「一個貴婦人,」而且還是個公爵夫人的來信是不能置之不理的,可是回信怎樣寫呢——母親卻不知所措。她覺得用法文寫回信不合適,而俄文正字法又非她所長——她知道這個弱點,不願意讓自己丟臉。看見我回來了,她很高興,立刻就叫我去拜訪公爵夫人,向她口頭說明,母親隨時願意為公爵夫人盡力效勞,請她在中午十二點到一點之間光臨敝舍。我內心的願望突然能夠很快實現了,這使我驚喜交集;可我沒有露出窘迫不安的心情——我先到自己的屋子裡去,系上新的領結,穿上常禮服。我在家裡還穿著短上衣、翻領衫,雖然我已經覺得很不舒服了。

  04

  我走進了窄小、肮髒的廂房前室,情不自禁地渾身發顫。

  一個頭髮灰白的老僕人接待了我,他有著一張古銅色的臉膛兒,一對憂鬱的豬眼睛,額上和鬃角上都佈滿了我一生中還從未見過的那麼深的皺紋。他手托一個隻剩腓魚脊骨的菜盤,用腳掩上了通向另一間屋子的門,斷斷續續地說:

  「您有什麼事?」

  「紮謝金娜公爵夫人在家嗎?」我問道。

  「沃尼法季!」一個女人的發抖的聲音在門後叫了起來。

  老僕人默默地轉過身去,背朝著我,他那件號衣磨損得很厲害的後背露了出來,號衣上只孤零零地剩下了一顆褪成了紅褐色的帶紋章的鈕扣,他把盤子放在地板上就走了。

  「你去過警察分局嗎?」還是那個女人的聲音問道。老僕人含糊地說著什麼。「啊?……誰來了?」又是那個女人的聲音。「鄰居的少爺!好,請他進來。」「請到客廳裡去,」老僕人說道,他又出現在我前面,並把盤子從地板上拿了起來。

  我整了整衣服,走進了「客廳」。

  我不知不覺地來到了一間不十分整潔的小屋子,家具簡陋,仿佛佈置得很匆促。靠窗那張一隻扶手已經損壞的圈椅裡坐著一個五十來歲的坶婦人,她沒有戴頭巾,相貌不揚,身上穿的是一件綠色的舊連衫裙,脖子上圍著一條毛線花圍巾。

  她她那雙不算大的黑眼睛一直盯著我。

  我走到她跟前,向她行了禮。

  「我可以跟紮謝金娜公爵夫人談幾句話嗎?」

  「我就是紮謝金娜公爵夫人;您就是彼得先生的公子嗎?」

  「是的。我母親叫我來拜訪您的。」

  「請坐。沃尼法季!我的鑰匙在哪兒,你看見過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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