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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阿米亞昌德拉·查克巴迪的信


  阿米亞昌德拉·查克巴迪①先生:

  維沙克月二十五日②泛舟生辰之川流,向死日飄浮而去。生死的微茫界線上,是哪個藝人坐在移行的座位上,以參差不齊的羅賓德拉納特·泰戈爾編著一個神奇的花環?歲月乘車飛逝。徒步的旅人取出容器,乞施些許飲水。飲畢,落伍在黑暗中,車輪壓破的容器落在塵土裡。他身後又來了個旅人,用新杯臼飲新釀的酒漿,他與前者姓氏相同,卻分明是另一個人。

  我曾是個孩童。寥寥幾個生辰的模具鑄造的那個孩童的偶像,你們誰也不認識。熟稔他形體真實的俱已作古。他不復存在於現在的外殼和他人的記憶裡。他與他的小小的世界遠去了。清風徐來,不聞他當年的嬉笑和啼哭的回聲。塵埃中,我不曾發見他玩具的碎片。坐在昔年生活的窄小的窗前,他向外凝望。他的天地局限於有孔隙的宅院,他稚嫩的視線被花園高牆和一行行椰子樹擋回。童話的甘汁調稠的黃昏,相信和懷疑之間,並無太高的牆壁,遐思輕易地從這邊飛到那邊。朦朦朧朧的暮色裡,暗影擁抱著物體,兩者歸屬了同一種姓。區區幾個生辰是一座孤島,一度浴著陽光,不久便沉入流年的海底。潮落的時候,有時望得見島上的山巔,望得見珊瑚的紅色輪廓。

  此後的維沙克月二十五日,出現於一個階段之末的春曉紅霞的淡雅裡。少年這個游方僧,調試好年華的單弦琴,雲遊著呼喊著迷茫的心中的人兒,彈奏無可言傳的感情狂想曲。靜聽的吉祥天女的寶座搖晃起來,在一個忘卻工作的日子,她遣差女使者下凡,在被石棉花的色彩陶醉的蔭徑上款款而行。我傾聽她們的柔聲細語,似懂非懂;我瞧見她們黛黑的眼睫掛著淚花,微顫的朱唇沁出鬱結的悵愁;我聽見她們華貴的金銀首飾發出熱烈、焦灼、惶惑的呼聲。維沙克月二十五日睡眠中方醒的黎明,她們不讓我知道,暗自留下新綻的白素馨串連的花環,幽香迷醉了我的曉夢。

  少年時代生辰的世界與神話的疆域毗鄰,充斥著穎悟與無知引發的狐疑。那裡,光臨的公主披著柔潤的亂髮,時而困睡,時而因點金棒的碰觸而猝然蘇醒。光陰荏苒,春光明媚、姹紫嫣紅的維沙克月二十五日的牆垣坍塌了。那綠草如茵的小徑——昔日,素馨花葉搖影移,風兒低聲細語,杜鵑相思的哀鳴中正午淒清蒼涼,花香的無形誘惑下,蜜蜂嚶嗡翩飛——如今延伸到了通衢大道。當初少年練習的單弦琴,系上了一條條新弦。

  以後,維沙克月二十五日召喚我沿著坎坷的道路,行至波濤轟響的人海邊。合適、不合適的時刻,將樂音織成的網撒向人海,有的心靈甘願投網,有的從破網中逃遁。

  有的日子疲憊不堪,沮喪闖入開拓之中,詩思被沉重的苦惱壓彎。疏懶的下午,獨避的蹊徑上,時常出人意料地駕臨天國的樂師。他們使我的服務臻于完美;為倦乏的探求送來滿斟瓊漿的金杯;以笑聲的豪放爽朗制服憂懼;用灰燼覆蓋的焦炭重新點燃膽略的火焰;把天籟揉入探索中的表達方式;點亮我熄滅了的路燈;使鬆馳的弦索再奏新曲;親手給維沙克月二十五日戴上熱烈歡迎的花環——他們的點金石的點觸迄今留在我的歌聲,我的詩章裡。

  然而生活的戰場雷聲隆隆,處處進行著殊死的搏鬥。我有時只得放下詩琴舉起號角,頭頂正午的炎炎烈日四出奔走,經受交替的勝利和失敗。腳掌紮滿蒺藜,受傷的胸膛血流如注。狂暴兇猛的惡浪衝擊我人生的船舷,企圖將我生活的用品沉入誹謗的泥海。我領略了憎恨、嫉妒、刺耳的喧囂,也領略了情愛、友誼、悅耳的歌唱,通過滾動的熱淚和嗟歎,我人生的星球進入了軌道。在歷盡曲折、艱辛、衝突,已屆暮年的維沙克月二十五日,你們簇擁在我身邊,可是你們是否知道,我作品中有許多題材是不完整的、零亂的、被忽略的。內外的是非曲直、清晰模糊、榮譽惡名,成功挫折的龐雜混合塑造的我的形象,今日在你們的敬慕、愛戴、寬和中栩栩呈現。你們奉獻的花環,我欣然承認它是我生辰的最後面相。同時,我為你們祝福。臨行的時候,願此心靈的形象長存你們心間,而不因遺留在時代之手而感到驕傲。

  爾後,人生的光影織成的一切旅曆的盡頭,讓我怡然歇息。那無名的幽寂的去處,讓各種樂器的各種曲調匯成深沉的「終極」的交響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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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詩人,曾擔任泰戈爾的私人秘書。
  ②泰戈爾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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