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泰戈爾 > 戈拉 | 上頁 下頁
一一八


  「爹的情況怎麼樣?」戈拉坐下之後問他母親說。

  「他稍微好了一些,」安楠達摩依回答,「已經派人去請外國大夫了。」

  屋子裡還有薩茜穆克希和一個僕人。克裡什納達雅爾做了一個手勢叫他們出去。他看見屋子裡沒有別人了,便默默地看著安楠達摩依的臉,然後轉過頭,用微弱的聲音對戈拉說:「我的日子到了,有一件我瞞了你這樣久的事,在我死之前,一定要告訴你,否則我心裡得不到安寧。」

  戈拉臉色變得十分蒼白,他默默地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好長時間誰都沒有說話。後來克裡什納達雅爾接著說下去:「那時,我不尊重自己的社會——這是我鑄成大錯的原因。錯誤一旦犯下,就只好錯下去了。」說到這兒,他又停下了。戈拉也一聲不響地坐著,沒有提出什麼問題。

  「我原以為永遠沒有必要讓你知道,」克裡什納達騅爾接著說,「以為事情可以永遠這樣下去。可是現在我看出這是不可能的,因為我死之後,你怎麼能參加我的喪禮呢?」

  顯然,克裡什納達雅爾是因為想到這種情況才擔心起來的。戈拉急於要知道真相,便用詢問的眼光轉向安楠達摩依問道:「媽媽,請您告訴我,這話是什麼意思?我沒有權利參加爹的喪禮嗎?」

  安楠達摩依一直低著頭,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可是聽到戈拉的問題,她抬起頭,堅定地凝視著戈拉的眼睛說:「沒有,我的孩子,你沒有這個權利。」

  「那麼,我不是他的兒子嗎?」戈拉吃了一驚,問道。

  「不是。」安楠達摩依回答。

  戈拉用火山爆發般的爆炸力提出第二個問題:「媽媽,難道您也不是我的親媽?」

  安楠達摩依的心幾乎都要碎了,她用欲哭無淚的乾巴巴的聲音說:「戈拉,我的孩子,你是我唯一的兒子。我不能生育,不過你是我的兒子,比我親生的還要親。」

  「那麼,您是從哪兒把我抱來的呢?」戈拉又轉過頭去問克裡什納達雅爾。

  「事情發生在印度士兵大起義的時候,」克裡什納達雅爾說,「那時,我們住在埃達瓦。你的母親因為害怕英印軍裡邊的印度兵,在一天晚上,躲到我們家避難。你的父親前一天就戰死了,他的名字……」

  「沒有必要提他的名字!」戈拉吼道,「我不想知道。」

  克裡什納達雅爾看見戈拉這樣激動,不由得吃了一驚。他把話剎住了,只是補充說:「他是一個愛爾蘭人。當天晚上你母親生下你之後也去世了。從那天起,你就一直住在我們家裡。」

  霎時間,戈拉覺得他的一生就像是一個離奇的夢。從童年起,他就賴以建立生活的那個基礎,現在碎成粉末了。現在他簡直搞不清他是誰,也搞不清他在哪兒。他所謂的過去好像全是空的,他迫切期待了那麼久的、光明的未來也消失得無蹤無影了。他覺得自己像是荷葉上的一滴露水,只存在了一會兒。他沒有母親,沒有父親,沒有家鄉,沒有國籍,沒有門第,甚至連神都沒有。給他留下來的只有一樣東西,那就是一片無邊的空虛。他能抓住什麼呢?他能做什麼?能從什麼地方重新開始生活?能朝哪一個方向看?又能從哪兒每天收集他的新工作所需要的數據呢?戈拉置身在這一片虛無縹緲之中,分不清東南西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別人見了他臉上的這副表情,也不忍心再說什麼了。

  這時,一位孟加拉國醫生陪同那位英國大夫來了。大夫對戈拉和病人發生同樣的興趣,他看著戈拉,心裡感到很納悶兒,不知道這個古怪的年輕人到底是誰。因為戈拉的額頭上還有那顆用恒河泥土點的聖痣,身上還穿著在恒河沐浴之後換上的綢衣。他沒有穿襯衫,魁梧的身體從披在肩上的短小的晨衣裡露了出來。

  在這以前,戈拉無論什麼時候看見英國人,都會感到一種出於本能的厭惡。可是今天,大夫在檢查病人的時候,戈拉卻特別親切地看著他,並且反復地問自己:「在這裡和我關係最密切的難道竟是這個人嗎?」

  大夫詢問並檢查過病人之後說:「唔,我看不出有什麼嚴重的證狀。脈搏沒有什麼可擔心的,各個器官也沒有什麼問題,只需要注意一點,症狀就沒有理由會重新出現。

  大夫走了之後,戈拉默默地站了起來,準備走出屋子。安楠達摩依在大夫來的時候,原是待在隔壁房間裡的,這時跑過來,抓住戈拉的一隻手,激動地說:「戈拉,我的好孩子,你千萬不要生我的氣,因為那樣會讓我心碎的。」

  「您們為什麼這麼久都不告訴我呢?」戈拉問道,「告訴我也不會有什麼害處呀。」

  「我的孩子,」安楠達摩依說,把一切責任都擔在自己肩上,「因為怕失掉你,我犯了這個罪過。如果最後這事還是要發生,如果今天你離開了我,我誰也不怪,只能怪我自己,戈拉,不過那樣,我就活不成了,我的寶貝!」

  「媽媽!」戈拉回答的只有這一聲媽媽,可是安楠達摩依聽到他喊出這兩個字,一直強忍住的淚水就一下子湧出來了。

  「媽媽,現在我要到帕瑞什先生家去一趟。」戈拉說。

  「很好,親愛的,你去吧!」安楠達摩依覺得心頭上的一塊石頭落了地。

  這時,克裡什納達雅爾雖然不必怕他會早死,卻因為把秘密告訴了戈拉,覺得十分驚慌。在戈拉逛出屋子之前,他說:「聽著,戈拉,我看你沒有必要把這事告訴任何人。只要行動謹慎一些,大致照過去那樣行事,就不會有人知道的。」

  戈拉對這個建議沒有作任何回答就走出去了。一想起自己跟克裡什納達雅爾沒有真正的關係,他就覺得大大地松了一口氣。

  摩希姆不事先通知機關是不能缺勤的,因此在他替父親請好醫生,作好一切必要的安排之後,就到機關請假去了。他回家的時候,正好遇到了戈拉從家裡出來。

  「你上哪兒去?」摩希姆問道。

  「情況很好,」戈拉說,「大夫已經來過,他說沒有危險。」

  「多麼走運呀!」摩希姆高興地大聲說,心裡寬慰多了,「後天就是薩茜穆克希結婚的日子。因此,戈拉,你得多少做點準備!你聽我說,你一定要事先提醒畢諾業,免得他那天到這兒來。阿比納什是一個很嚴格的印度教徒——他特別關照過,不要請這樣的人來參加婚禮。兄弟,我另外還有一點事想跟你說說。我已經請了我的洋上司,你可別把他轟走!你用不著費多少事兒,只要點點頭,說聲『先生,晚上好,就行了。』你的那些古聖梵典並沒有說不能這樣。要是你高興,你可以向梵學家求一個特別的訓諭,把這事弄弄清楚。你應當明白,我的兄弟,他們是統治階級,在他們面前,稍微謙恭一些並不會貶低你的身分!」

  戈拉對摩希姆的話沒有作任何回答便走掉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