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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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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宗教,我沒有資格去教導任何人,」戈拉接著說,「不過看見你嘲笑祖國人民的信仰,我卻受不了。你認為祖國人民都是些傻瓜和偶像崇拜者,可是我卻想把他們全都叫來,對他們說:『不,你們不是傻瓜,不是崇拜偶像的人,你們是聰明人,是真正的信徒。』我要對祖國人民表示敬意,藉以喚醒他們,讓他們明白我們的教義有它偉大之處。我們的信仰有它深奧之處。我要他們對自己擁有的財富感到驕傲。我不允許他們低聲下氣,不允許他們對自己擁有的真理一無所知,更不允許他們看不起自己。這就是我的決心。今天我就是為了這事到你這兒來的。自從我第一次遇到你,一個新的思想就不斷地在我心中激蕩。這些日子我簡直不能把它丟開。我一直在想,在男人面前,印度是不會露出她的全貌的,只有在女人面前,她的形象才會完整。我有一個非常強烈的欲望,希望能夠看見我的祖國,能夠站在你身邊,用和你一致的眼光去看她。我,作為一個男人,只能為印度工作,必要時為她犧牲,可是除了你,誰能為她點上歡迎之燈呢?要是你遠遠地站在一旁,印度對人類的貢獻就永遠不會是完美無缺的了。」 噢!印度在哪兒?蘇查麗妲離她有多遠呀?這個印度的忠實教徒、這個忘我的苦行者是從哪兒來的呢?他為什麼要把所有的人都推開,跑來站在她身旁呢?他為什麼要捨棄所有的人,單單召喚她呢?他不怕艱難、毫不猶豫地說:「沒有你,一切都是空的——我就是為了接你才來的,如果你依然被排除在外,那麼對神的獻祭就不能完美無缺。」蘇查麗妲的眼睛充滿了莫名其妙的眼淚,戈拉看著她的臉,覺得它很像偶然沾上幾滴露珠的一朵鮮花。 雖然她眼睛裡含著淚水,她還是堅定地回看他,完全沉醉在忘我的境界之中。戈拉在她那大無畏的凝視面前,整個人都顫抖了,就像大理石宮殿在地震中顫動一樣。他努力控制住自己,凝視著窗外,使自己鎮定下來。現在天色已經黑下來了。在連接大街的那條小巷的上空,嵌在墨玉般狹長天空上的幾顆星星,顯得格外明亮了。這一條狹長的天空,這幾顆星星,今天,把戈拉從他習以為常的日常生活中、從他十分熟悉的每日工作中帶到多麼遙遠的地方去了啊!多少世紀以來,它們已經見過數不清的王朝的興衰、千百萬年的祈禱和努力——可是現在聽到一顆心從生活的無底深淵呼喚另一顆,這些星星和那一片天空就懷著無言的渴望在天邊顫抖!這時,在戈拉看來,繁忙的加爾各答街上的來往行人和嘈雜的車流,都像影子般虛幻——他一點也沒有聽見城市的喧囂——他在觀察自己的內心,那裡面的一切也是靜止、黑暗和寂然無聲的,就像天空一樣;在那裡,有一雙含著眼淚、默默含情的眼睛堅定無畏地從無窮的過去凝視著無盡的將來。 戈拉突然聽到哈裡摩希妮請他去吃茶點的聲音,不由得嚇了一跳,回過頭來。 「不,今天不了,」他連忙說,「今天務必請您原諒,我馬上就要走了。」沒有等她說話,他就邁開大步匆匆地走了。哈裡摩希妮驚訝地望著蘇查麗妲,可是她也走了,丟下她一個人在那裡搖著頭感歎地大聲說:「這是怎麼一回事呀?」 過了不久,帕瑞什先生來了,看見蘇查麗妲不在屋,便到哈裡摩希妮那邊去打聽她在哪兒。 「我怎麼知道?」哈裡摩希妮惱火地說,「她在客廳和戈爾默罕先生談了很久,我想這會兒是在屋頂平臺上走來走去吧。」 「這麼冷的晚上待在平臺上!」帕瑞什先生驚訝地說。 「讓她去乘乘涼吧!」哈裡摩希妮不耐煩地說,「現在的姑娘是凍不壞的。」 今天哈裡摩希妮心情不好,沒有叫蘇查麗妲吃飯,而蘇查麗妲也沒有注意到時光的流逝。 看見帕瑞什先生自己來到屋頂平臺,蘇查麗妲感到很焦急,便大聲說:「進屋去,爹,到樓下去吧,您會著涼的。」 蘇查麗妲走進點上燈的屋子,看見帕瑞什先生十分煩惱的樣子,不禁吃了一驚。他一直是這個孤兒的父親和導師,今天她被人拉走了,切斷了從小跟他的一切聯繫,蘇查麗妲覺得她永遠不能原諒自己。帕瑞什先生疲倦地坐在一張椅子上,蘇查麗妲為了不讓他看見忍不住的眼淚,站在他後邊,用手輕輕地梳他灰白的頭髮。 「最後,畢諾業還是不願入社,」帕瑞什先生說。因為蘇查麗妲沒有回答,他便接著說,「我對畢諾業申請入社的事始終存著懷疑,所以情況有所改變,我倒並不煩惱——不過從羅麗妲的話裡,聽得出她覺得即使他不入社,嫁給他也不會有什麼障礙。」 「不,」蘇查麗妲幾乎是粗暴地大聲說,「不,爹,絕不能這樣!無論如何,絕不能這樣!」 蘇查麗妲平日說話的時候,很少這樣無端激動,可是今天她的語調卻突然顯得很急躁,帕瑞什先生覺得相當驚訝,「什麼事情絕不能這樣呀?」他問道。 「畢諾業如果不如入梵教,婚禮按照什麼儀式舉行呢?」蘇查麗妲問道。 「照印度教儀式。」帕瑞什先生回答。 「不,不,不!」蘇查麗妲一邊激動地說,一邊拚命搖頭,「您怎麼能提出這樣的建議呢!這樣的主意,您連想一想都不應該。到頭來,在羅麗妲的婚禮上居然要拜偶像!我絕不贊成!」 蘇查麗妲今天一聽到要照印度教儀式結婚,就表現出這樣不合情理的急躁態度,難道是因為被戈拉打動了嗎?其實,這次情感爆發,真正的原因是她要和帕瑞什先生保持極為密切的關係,並且要對他說:「我永遠不離開您。我仍舊是您們梵社的一個成員,仍舊抱著您們的觀點,沒有人可以引誘我背離您的教導。」 「畢諾業已經表示願意在舉行婚禮時不拜偶像了。」帕瑞什先生解釋說。蘇查麗妲從椅子背後出來,坐在他面前,他繼續說:「你覺得怎麼樣?」 「這樣,羅麗妲就得退出我們的教社了。」蘇查麗妲沉默了一會兒說。 「這個問題我反復地想過了,」帕瑞什先生說,「個人與社會之間發生任何衝突的時候,我們要考慮兩件事——第一,哪一邊正確;第二,哪一邊強。毫無疑問,兩者之間社會是強者,因此反對它的人就得受苦。羅麗妲曾經一再告訴我,她不但願意受苦,而且認為這是一種樂趣。如果這是真的,我看不出她這樣做有什麼錯,那麼,我又怎能去阻撓她呢?」 「不過,爹,這個婚禮怎麼舉行呢?」蘇查麗妲問道。 「我知道,」帕瑞什先生說,「這會讓我們大家都很為難,不過,羅麗妲嫁給畢諾業並沒有錯,實際上,她應當這樣做,那麼我覺得我就沒有義務去尊重社會設置的障礙。一個人為了尊重社會,變得心胸狹窄、故步自封,這當然是不對的——相反,社會倒應該為了尊重個人變得更加開明。因此,我絕不能去挑剔那些甘願為自己的行動吃苦的人。」 「爹,」蘇查麗妲感動地說,「這件事將來吃苦最多的還是您啊!」 「這倒用不著擔心,」帕瑞什先生說。 「爹,您已經答應了嗎?」蘇查麗妲問。 「沒有,」帕瑞什先生回答說,「還沒有。不過我將來總得答應的。羅麗妲要走這條路,除了我,誰還能給她祝福,除了神,誰還能幫助她呢?」 帕瑞什先生走了之後,蘇查麗妲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她知道帕瑞什先生愛羅麗妲愛得有多深,她也不難理解,讓他的愛女離開熟悉的道路走進這樣一個前途渺茫的地方,他一定很不放心。可是,儘管如此,他這樣大年紀,竟毫不畏懼地幫助她造反!他從來一點兒都不炫耀自己的力量,然而在他靈魂的深處卻毫不費力地埋藏著多大的力量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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