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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在厄運終於來臨之前,老天爺讓我嘗到了短暫的幸福滋味。在那些日子裡,我多年來受過的怠慢和痛苦,似乎都得到了補償。我終於贏得了丈夫的疼愛和尊敬,遇到重大的事,他總是找我商量。但好事多磨,我們附近一帶突然發生了霍亂。四天之內我丈夫和兒子都死了。神讓我活著,一定是為了讓我懂得,連想一想都受不了的苦難,世人都能忍受。

  「我逐漸看透了我的女婿。誰能設想在那麼一個美男子的心裡隱藏著一條毒蛇呢?我女兒從來沒有告訴過我,她丈夫由於受到朋友的影響,染上了酗酒的惡習;他常常到我這裡,用種種藉口騙錢,這時候,我反而感到高興,因為在這個世界上,再沒有別人需要我給他攢錢了。

  「不過,我的女兒很快就禁止我這樣做了,她警告我說:『您那樣給他錢,只能把他寵壞。誰都不知道他一拿到錢就把它花在什麼地方。』我以為摩諾拉瑪只是害怕他丈夫向妻子的親屬要錢,會在他的親戚面前丟臉。我真是蠢到極點,竟悄悄地把錢給他,把他送上毀滅的道路。我女兒知道這事,便哭著前來找我,把事情經過全部揭穿。你可以想像得到,那時我是怎樣絕望地捶我自己的胸膛呀。而且請你想想,我女婿之所以墮落,原來是學我一個小叔子的樣,受了他的慫恿。

  「我不再給他錢了。他開始懷疑是我女兒搗的鬼,於是撕破了假面具,殘酷地虐待摩諾拉瑪,甚至在外人面前也毫無顧忌地侮辱她。我只好背著女兒,繼續偷偷地給他錢,心裡明白這是幫助他毀滅他自己。不過我有什麼辦法呢?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摩諾拉瑪受罪呀!

  「後來,有一天——這一天我到現在仍然記得十分清楚!那時已經快到二月底了。那年天氣比往年熱得早。我們大家還說,後花園的芒果樹都已經開滿了花了呢。在中午的時候,我們家門前停了一頂轎子,只見摩諾拉瑪從裡面走出來,滿臉含笑地走到我跟前向我行觸腳禮。

  「『摩努,』我說,『有什麼事嗎?』

  「她仍然笑著回答說:『沒有什麼事就不能來看我母親了嗎?』

  「我女兒的婆婆不是壞人,她叫人送信來說:『摩諾拉瑪有喜了,我想在生孩子之前,最好和她媽媽住在一起。』我自然信以為真——怎麼會知道雖然她懷了孕,她丈夫又打起她來了,她婆婆完全是因為怕出事兒,才把她送回娘家來的呢?

  「摩諾拉瑪這樣和她婆婆一起把我蒙在鼓裡。她洗澡的時候,我想替她抹油,或者幫她洗,她總是找些藉口推辭——她不願意讓我看見她丈夫毒打她的傷痕。

  「我的女婿跑來鬧了幾次,想把他老婆接回家,因為他知道,她要和我住在一起,他想敲詐就不那麼便巧了。不過,過了些時候,連這點顧慮也沒有了,他毫不知恥地公開纏著我要錢,當著摩諾拉瑪的面也毫不在乎。摩諾拉瑪本人是很堅決的,她不讓我聽他的鬼話,但我怕他越發恨我女兒,不知會鬧出什麼事,所以狠不起來。

  「最後,摩諾拉瑪說:『媽媽,讓我來管錢吧。』說完就拿走了我的錢箱和鑰匙。當我的女婿知道不可能再從我這兒拿到錢、摩諾拉瑪的決心也不會動搖時,他又開始逼她回家。我想說服摩諾拉瑪:『親愛的,為了能夠擺脫他,就讓他得到滿足吧。要不然,誰知道他會鬧出什麼事呢?』

  「可是我的摩諾拉瑪雖然對一些事情很隨和,但對另一些卻十分堅定。她說:『不行,媽媽,絕對不行。』

  「有一天她丈夫兩眼血紅地跑來說:『明天下午,我要派一頂轎子來接我老婆,如果你不讓她回家,我就要讓你更不好受,我說得到,做得到。』

  「第二天,太陽快下山的時候,轎子果然來了。我對摩諾拉瑪說:『親愛的,現在不去,恐怕要出事兒,不過下一個星期,我一定派人去接你回來的。』可是摩諾拉瑪說:『媽媽,讓我再住幾天吧,今天晚上我實在不能回去。叫他們過幾天再來。』我說:『好孩子,如果我把轎子打發回去,我們對付得了你那個狂暴的丈夫嗎?不,摩奴,你最好還是現在就走吧。』她央求說:『不,媽媽,今天不要打發我走。我公公在帕爾袞月中旬就回來,到那個時候我一定回去。』

  「可是我仍然堅持說那樣不妥當。摩諾拉瑪終於去收拾行裝了。我忙著給轎夫和跟著轎子來的僕人準備晚飯——沒有顧得上給摩諾拉瑪最後打扮一下,也沒有給她弄點她愛吃的點心,甚至沒有來得及在她走前和她說幾句話。在她上轎之前,摩諾拉瑪彎下身子給我行觸腳禮說:『再見了,媽媽!』

  「那時,我不知道這是最後的一次見面。她不想走,是我逼著她走的。直到今天,每逢我想起這事,我的心都難過得要撕裂。今生今世這個創傷再也不會癒合了。

  「當天晚上,摩諾拉瑪就小產死了。在通知我之前,他們已經把她的屍體悄悄地急急忙忙火化掉。

  「親愛的,一件無論說什麼、做什麼都無法挽回的傷心事,一件即使用一生的淚水也洗不淨的傷心事,它給一個人帶來的痛苦你能夠理解嗎?而且,在我失掉了一切之後,我的災難仍然沒有結束。

  「我丈夫和兒子一死,幾個小叔子便用貪婪的眼睛盯住我的財產。他們明明知道,在我死後,這些財產都會落在他們手裡,但他們沒有這份耐心。我也很難怪他們,因為一個像我這樣不幸的女人竟然活下去,不是和犯罪差不多嗎?你怎能希望那些貪得無厭的人對一個自己雖然沒有需求但卻妨礙他們享受的人採取寬容的態度呢?

  「只要摩諾拉瑪還活著,隨便別人說得天花亂墜,我也無動於衷。對我應有的權利寸步不讓,因為我要把錢留給她。不過我的小叔子卻看不慣我這樣做,因為在他們看來,這無異於從他們口袋裡偷錢。我丈夫有一個可靠的老僕,他名叫尼爾堪塔,是我的一個好幫手。有時,為了圖個太平,我想向他們提出一個妥協的辦法,尼爾堪塔卻連聽都不要聽。他會說:『我們倒要看看誰能剝奪我們正當的權利。』

  「我們正在為我們的權利奮鬥,摩諾拉瑪死了。她去世的當天,有一個小叔子來找我,勸我放棄一切財產,去過苦行者的生活。『大嫂,』他說,『老天爺顯然不想讓你過塵世的生活。你為什麼不在有生之年到一個聖地去潛心修道呢?我們會照顧你的生活的。』

  「我把師父請來,向他問道:『師父,請您告訴我,怎麼樣才能擺脫我身上無法忍受的痛苦呢?我被烈火四面包圍,不論走到哪兒,都逃脫不掉這種痛苦。』

  「我的師父把我帶到我們家的神廟那裡,指著克裡希納的神像說:『你的丈夫、兒子、女兒,你的一切全都在這兒。侍奉祂,禮拜祂,你的渴望就會得到滿足,你那空虛的心也會全部填滿。』

  「於是我整天整夜地待在廟裡,努力把全部身心獻給天神。不過除非祂接納我,我又怎能獻出自己呢?咳,直到現在,祂還沒有接納我呢。

  「我把尼爾堪塔叫來,跟他說:『尼爾大哥,我決定把我的財產權讓給我的幾個小叔子,只要求每個月給我很少的一點生活費。』但尼爾堪塔說:『不行,這絕不行。你是一個婦道人家,不要操心這些外面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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