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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七


  納裡納克夏似乎準備開口了,他先看了卡瑪娜一眼,卻發現她正瞪著兩眼,態度嚴肅地望著他。在他們兩人眼神相遇的時候,卡瑪娜立刻羞得只恨無地縫可鑽,馬上就把頭低了下去。

  「可是,媽媽,」納裡納克夏說,「你為什麼以為你兒子那麼得人歡心,要給他訂一樁親事一定是一件非常輕而易舉的事呢?像我這樣一個老古板的人,別人不會一見鍾情的!」

  聽到這話卡瑪娜又抬起頭來了;但她一抬頭,納裡納克夏又轉過臉對她望了一眼;他眼睛裡充滿了喜悅的表情,這使得卡瑪娜感到恨不得立刻逃跑出去才好。

  「快給我走開,別在這裡胡說了吧,」克西曼卡瑞對她的兒子說。「你越說越叫人生氣了。」

  他們都走了以後,卡瑪娜獨自坐著把漢娜麗妮送來的那些花編成了一個大花環;她把花環放在一個籃子裡,灑上水之後,就把它擺在納裡納克夏的書房裡了。想到這個大花環是漢娜麗妮臨別時送來的一份禮物,她止不住一陣心酸。

  回到自己的房間去以後,卡瑪娜獨自沉思了很久;她不甚瞭解納裡納克夏一再拿眼睛看她是什麼意思,也不瞭解他對她究竟是怎麼個想法。他的眼光似乎一下看透了她心中的一切秘密。過去,每當他來到家裡的時候,她就躲避起來,那倒也沒有什麼,現在這情景,竟常常弄得她非常窘;這真是因自己隱瞞身份所招來的一種懲罰。

  她暗暗對自己說,「納裡納克夏一定在想,『媽媽從什麼地方弄來哈瑞達西這個姑娘的呢?我從來也沒見過這樣沒規矩的女人。』他要是對我存著這麼個看法,那我可真是一刻也忍受不了的。」

  那一天夜晚,她上床的時候,決定第二天一有機會就把她心中的秘密全講出來,結果如何她完全不顧了。

  第二天她一大早就起來去洗過了澡;她從恒河帶了一小罐水回來,預備和平常一樣,在動手做別的活兒之前,先去打掃納裡納克夏的書房;但今天早晨她卻發現他,違反他素常的習慣,早已在書房裡坐著了。

  因為不能照常進行她的工作,卡瑪娜心裡多少有些不舒服,她轉過身去慢慢向回走;但走了不遠,她心裡忽然一動,於是就停住步,一動也不動地站住了。

  慢慢她又走回來站立在他的書房門外了。她心裡這時究竟在想些什麼,她自己也全不知道;整個世界好像在一片濃霧裡浮動,她已經完全失去了時間觀念。

  忽然間,她發現納裡納克夏走出書房來站立在她的面前了。卡瑪娜於是好像突然從夢中驚醒似的,搶上一步對他拜倒下去,讓自己的頭直碰到了他的腳尖;她在洗澡時被弄濕的蓬鬆的頭髮已披散開來,掩蓋住了他的腳背。行完禮之後,她就站起身來,像一座石像似的站立在他的身邊;她完全忘掉她的面紗已經滑落下來,也根本沒有注意到納裡納克夏這時正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她的臉。外界的一切對她已完全失去存在了,然而就在這時她好像忽然受到了上天的啟示,立刻用一種極其堅定的聲音大聲說道,「我是卡瑪娜。」

  但話剛一出口,她自己的聲音似乎立刻就打破了她的迷夢,沖亂了她的凝定的心神。她止不住渾身戰慄著低下頭去;雖然她心裡感到她必須得趕快逃開,但她已經無力挪動自己的腳步了。在說出「我是卡瑪娜」幾個字和在向納裡納克夏行禮的時候,她已經使盡了她的全部精力,已經把自己的一切全都放了進去。現在她再沒有任何東西留下可以用來掩蓋自己的羞愧了。她已經把自己完全交在納裡納克夏的手中。

  他慢慢把她的雙手拉起來,一邊吻著她的手,一邊喃喃地說,「我知道!你就是我的卡瑪娜!快同我來吧。」

  他領她進屋子裡去,把她編的那個花環拿起來戴在她的脖子上了。

  「來,讓我們來向上天謝恩吧;」當他們兩人肩並肩地磕下頭去,把頭觸在雪白的硬石地板上的時候,早晨的太陽從窗子裡照進來,輕撫著他們低垂的頭頸。

  卡瑪娜站起來後,立刻又一次懷著無限的崇敬向納裡納克夏行了一個禮。這一次再站起身來,她就已經完全沒有那種使她痛苦不堪的羞怯之感了。她這時並不感到某種令她極度興奮的歡樂,而只感到一種如釋重負的寧靜安和的欣慰之情,像晨間的清光一樣,烘暖了她的全身;一種決心獻身的熱忱佔據了她的整個心靈,世界上的一切似乎都已被她在神壇前燃起的線香的清煙所隱蔽了。

  不知從什麼地方來的眼淚無限量地湧出她的眼睛,一大滴一大滴地順著她的臉頰流了下來——這是歡樂的眼淚,這眼淚洗去了一直彌漫在她的孤獨生活中的愁雲。

  納裡納克夏沒有再對她講什麼。他用手掠開了搭在她前額上的潮濕的頭髮,就走了出去。

  卡瑪娜還沒有能夠盡情傾瀉出心中的熱情;它騷擾著她的心,使她急於想把它一下全部傾瀉出來。她走到納裡納克夏的臥室裡去,從自己的脖子上取下花環來,把它套在那一雙木板鞋上;她把木板鞋拿起來碰一碰自己的額頭,然後又把它恭敬地放了回去。

  接著她就好像自己正在為神靈服役似地,開始去做她每天應做的工作;每做完一件事,她更仿佛覺得靠著歡樂的翅膀,她已把她的一段禱告詞向上天送去了。

  「你這是幹什麼,親愛的?」克西曼卡瑞叫喊著說。「瞧你這收拾打掃的樣子,別人會以為你是要在一天之內使整個屋子改個樣兒哩。」

  工作完了以後,卡瑪娜並沒有做針線活,她關起門來躲在自己的臥室裡了;納裡納克夏提著一籃白星海芋,一直找到她的臥室裡去。

  「卡瑪娜,」他說,「把這些海芋放在水裡面養著。今天晚上,我們兩人得去求求媽媽給我們祝福。」

  「可是我還沒有把整個情況講給你聽哩,」卡瑪娜低下頭去說。

  「再沒有什麼需要你告訴我的;我全知道了,」納裡納克夏說。

  卡瑪娜拉起面紗來遮住了臉。

  「可是媽媽——」她說,但自己又說不下去了。

  納裡納克夏拉開了她的面紗。「媽媽一生曾經寬容了許多人的罪惡。你根本並沒有真犯什麼罪,她當然一定會寬恕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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