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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〇


  漢娜麗妮想到了納裡納克夏的母親。老太太所以心情不安、徹夜不眠的原因是很明顯的。漢娜麗妮第一次聽到人提起那件婚事時所感到的驚恐,現在已慢慢消失,她已經不是那樣本能地感到厭惡了。現在她只覺得自己比任何時候都更不能離開納裡納克夏,都更對他懷著崇敬之意,只不過她心中還仍然完全沒有那種表示愛欲的不安和苦悶。在他的那種一意捨己為人的生活中,他當然並不需要女人的愛情,然而他卻完全和其他的人一樣,應該有人侍候和照顧。他媽媽年紀已老而且常在病中,他就沒有一個人經常去照顧他。在我們今天的這個世界上,納裡納克夏的生命實在是我們應重視的一件財富。前去侍候像他那樣的一個人實際是一種宗教事業。

  今天早上聽到的關於哈梅西的那一段事,對她的確是一個可怕的打擊,一直來她都竭盡一切努力逃避開那個殘酷的打擊對她所發生的影響。但這時在完全不同的一種心境中,她感到自己實在沒有理由再因哈梅西的事懷著悔恨之心了。她完全沒有意思去評論他,或對他加以審判。儘管住在地球上的無數生靈進行著各種各樣、好的壞的、千奇百怪的活動,我們所生存的地球卻永遠不停地按照自己的軌道在那裡運轉,漢娜麗妮因此感到自己也完全沒有必要去擔任評判者的角色。現在她的本能的要求是從自己的思想中完全驅除掉有關哈梅西的一切。當她想到卡瑪娜的遭遇的時候,心上也禁不住一抖,但無論怎麼說,她對自己問道,她和那個不幸的自殺事件究竟有什麼關係呢?然而,這時羞愧、厭惡和憐憫之情終又佔據了她的心,她於是雙手合掌禱告著說:「啊,天主,我自己並沒有過錯,為什麼老讓這些思想煩惱著我呢?我懇求你把我從這些塵世的紛擾中救拔出去吧。讓我從此割斷一切塵緣。我沒有更多的要求,只希望我能在你的這個世界上安靜地生活下去!」

  儘管安那達先生急於想知道哈梅西和卡瑪娜的那一段故事在漢娜麗妮心中所引起的反響,但他卻沒有勇氣再對她公開提起這件事。她坐在陽臺上一邊做著針線活一邊沉思著的時候,他曾經準備走到她身邊去,但一看到她那種悵惘的神情,他立刻又嚇得跑開了。直到黃昏時候,他坐在她身邊看著她把大夫給他開下的藥粉放在一杯牛奶中調好後遞給他,他才找到了一個開口的機會。他先讓漢娜麗妮拉下窗簾來遮住了強烈的光線,等到屋子裡陰暗的程度已使他感到滿意了,他才慢慢搭訕著說,「他似乎還是一個好人,我說早晨來看我們的那個老人。」但這話卻並沒有引起漢娜麗妮提出她自己的見解,他因為一時再想不出別的過橋的話,於是就只得直截了當地說到正題上去:

  「哈梅西的那些行為真使我非常吃驚。過去雖然也聽到過關於他的許多閒話,但直到今天以前我一直都還完全不相信。然而現在——」

  「不要談這些事,爹。」漢娜麗妮懇求說。

  「我也不願意談論這件事,親愛的,」安那達先生說,「但是在上天的安排下,我們的幸福和悲哀總不是和這個就是和那個人糾纏在一起,我們沒有辦法對他們的行為完全不聞不問。」

  「不對,完全不是那麼回事!」漢娜麗妮爭辯說,「我們不能讓我們的幸福和悲哀以任何一個人為轉移。我現在的心情很好,爹。如果你一定要這樣不必要地為我的事悲痛,那只不過會使我感到羞愧不安而已。」

  「漢娜,親愛的,我是個已經上了年歲的人,你的事情不定,我是永遠也不會快樂的。在你還沒有結婚以前,我又怎麼能夠安心地死去!」

  漢娜麗妮沒有作任何回答,她父親於是又接著說:「你必須明白,親愛的,我們決不能因為遇到了一次傷心失望的事,於是就摒棄生活中一切有價值的東西。也許因為你過於悲痛,你現在完全不能理解你應該如何才能使自己的生活幸福,使自己不致虛度一生;但你必須記著,我的一切作為不過是為你的幸福著想。我知道什麼地方有你的幸福和快樂,所以我求你不要拒絕我曾對你說起的那頭親事。」

  漢娜麗妮一邊使勁地眨著眼睛,一邊大聲叫著說:「請不要再談這些了!只要你同意,任何人來提親我也決不拒絕。不管你吩咐我什麼我總一定聽從你的意思。我現在只求你讓我有一個機會清除掉心中的疑慮,讓我先能夠作一番心理上的準備。」

  安那達先生在黑暗中伸手摸到了他女兒的被淚水浸濕的臉,然後把手輕輕地放在她的頭上。他再沒有講任何話。

  第二天早晨,父親和女兒坐在樹蔭下喝茶的時候,阿克謝又來了。

  「一點影子都還沒有找到,」他看到安那達先生的疑問的眼光,於是回答說;然後,他接下主人奉給他的一杯茶,就在桌子邊坐了下來。

  「哈梅西先生和卡瑪娜的一些零星東西,」他接著說,「現在還放在卡克拉巴蒂的家裡,他不知道該把它們送到什麼地方去。如果哈梅西先生知道了你們現在的住處,他一定會直接找來的,所以也許你們——」

  「我從來也沒有想到你是這麼一個糊塗人,阿克謝!」安那達先生生氣地打斷了他的話。「哈梅西怎麼會到這裡來,我們為什麼應該替他照看東西?」

  「可是,不管哈梅西先生犯了什麼過錯,不管他有多少不是,他現在一定真誠地感到後悔了,再說,毫無疑問,他的老朋友們總應該對他表示一點同情。您認為我們都應該和他一刀兩斷嗎?」

  「你老提這件事不過是故意要招我們煩惱,阿克謝。我請求你在任何情況下,永遠也別再對我提起這個問題了。」

  「你用不著生氣,爹。」漢娜麗妮安撫地說,「這樣只會使你的身體更感到難受。阿克謝先生愛說什麼就讓他說吧,這話也沒有什麼不可以說的。」

  「我永遠也不再提了!」阿克謝說。「求您願諒,我剛才實在不瞭解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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