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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入夜以後,月亮透過團團烏雲,時而露出一線慘淡的微笑。風暴來臨了,接著開始了傾盆大雨。

  卡瑪娜已經有過一次翻船的經驗了,這兇猛的狂風自然使她頗為恐懼。「這沒有什麼可怕的,卡瑪娜,」哈梅西安慰她說,「輪船上是很安全的。你去睡覺吧,不要把它放在心上,我就呆在隔壁的艙房裡,這會兒我還不睡哩。」

  接著卡克拉巴蒂又走到她的門口來。「不要害怕,親愛的,我叫這該死的風暴決不敢碰你一碰!」這風暴儘管該死,但毫無疑問它確已弄得卡瑪娜心神不寧了。她幾步跑到門口大聲懇求著說,「求你進來陪我坐一會兒吧,大叔!」

  卡克拉巴蒂猶豫了一下。「現在是你們該上床睡覺的時候。我最好還是——」他一邊走進去一邊說,但他立刻看到哈梅西並不在那間艙房裡。「哎,哈梅西先生哪裡去了?」他驚奇地叫喊著說,「在這樣一個狂風暴雨的夜晚,他總不會跑出去偷菜去了吧!」

  「啊,是你嗎,大叔?我在這裡,隔壁屋子裡。」

  卡克拉巴蒂向旁邊的一個艙房望過去,看到哈梅西斜倚在床上,在燈光下看書。

  「你夫人一個人呆在那邊屋子裡害怕得很,」他說,「你最好把你的書放下,很明顯你拿著那玩藝兒也嚇不退風暴的!快過這邊來吧。」

  一種無法控制的本能的衝動使卡瑪娜完全失去了自製的能力。「不,不,大叔!」她抓住他的手壓低嗓子叫喊著。在那雷雨交加的風暴中,她的聲音並沒有能傳到哈梅西的耳朵裡去,但卡克拉巴蒂可是聽見了,他非常驚愕地轉過臉來望著她。

  哈梅西放下他手裡的書本走進這邊的艙房裡來。「什麼事情,卡克拉巴蒂大叔?」他問,「卡瑪娜和你似乎是——」

  「不,不!」卡瑪娜急忙插嘴說,她並沒有抬頭看哈梅西一眼,「我剛才只是請他進來陪我閒聊一會兒。」她一再連聲說,「不,不!」究竟是「不」什麼,她自己也不知道,但實際上她所要表示的意思是,「如果你以為我害怕,需要什麼人伴著我,那你是錯了,我並不需要!如果你以為我不願意一個人呆著,那是沒有的事,我並沒有這個意思!」

  「時間已經很晚了,大叔,」她接著說,「你還是快去睡吧,你最好去看看烏梅希現在怎麼樣。我擔心這風暴一定使他害怕極了。」

  「我什麼都不害怕,媽媽,」從外面的黑暗中傳來一個人說話的聲音,這顯然,烏梅希正哆嗦著坐在他的女主人的艙房門外。

  為他對她的這種熱情所激動,卡瑪娜急忙跑出去對他嚷道,「烏梅希,你這樣全身都會叫雨澆透的!快走開,你這個討厭的東西,你到大叔的艙裡去睡吧。」

  烏梅希順從地跟著卡克拉巴蒂大叔走了。雖然卡瑪娜的聲調是那樣充滿著熱愛,但因她曾罵他討厭,孩子的心裡總有些不快。

  「要不要我先陪你談談,等你睡著了我再走?」哈梅西問卡瑪娜。

  「不,謝謝你,我現在已經困極了。」

  哈梅西完全瞭解卡瑪娜的心思,但他現在實在不願意和她爭辯。他抬頭對她那顯得極倔強的面部看了一眼,就溜到自己的艙房裡去了。

  卡瑪娜心情那樣激動,顯然是無法入睡的,但她仍強迫著自己在床上躺下來。風暴越來越急,浪濤越來越猛。船上的水手們已開始在忙碌著,舵手給機器房裡傳達命令,時而傳來一陣丁當的鈴聲。完全靠錨鏈,這輪船已不能抗拒猛烈的風暴了,底艙的機器現在也開始慢慢轉動起來。

  卡瑪娜掀開身上的被走到外面甲板上來。這時雨已經停了,但風卻像一頭被打傷的野獸一樣吼叫著,沒一定方向四處亂竄著。

  夜空中佈滿了一堆一堆的烏雲。借圓月撒出的微弱的光,可以看到團團的烏雲,像一群專事毀滅的幽靈,趁著風勢在混亂一團的天空中馳驟。河岸也差不多被黑暗淹沒了,河面上的情景已不甚看得清楚,天空和大地,遠處和近處的景象,看得見和看不見的一切,在這昏天黑地的一團混亂中已完全交融在一起,那樣子似乎像神話中所說的那可怕的怪物——死亡之神的黑牛——正發著狂怒高舉著它的帶角的頭在四處亂撞。

  卡瑪娜凝望著這混亂的天空和騷擾不安的黑夜,無法說出自己心裡正有著什麼樣的一種感情,這似乎是恐懼,這又似乎是歡樂。

  敲擊著她的一向沉寂的心弦的天地的震怒,表現出了一種無法控制的力量,一種不受任可拘束的自由。大自然的這種勇猛的反抗表現使她感到無限興奮。大自然究竟是在反抗什麼呢?在風暴的怒吼聲中,卡瑪娜聽不出任何聲音,使她可以知道這問題的答案。這答案,和在她心中洶湧著的風暴一樣,是無法用言語表達出來的。很顯然,它是要在這風暴的淒厲的吼叫聲中,撕碎並拋開某一種無形的、看不見的、由欺騙、幻想和冥然無知編織成的羅網,這羅網早已要從根動搖世界的基礎了。

  橫掃無跡可尋的太空和幽暗的黑夜的狂風只是吼叫著,表示出一種沒有明確意義的拒絕,只是在喊著「不,不!」它究竟要拒絕什麼呢?這是沒有辦法找到肯定的答案的,它就只是聲色俱厲地在喊著「不,不,決不;不,不,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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