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泰戈爾 > 沉船 | 上頁 下頁


  「你的健康情況似乎很不好,」她說,「你必須好好注意你的身體。」接著她轉身對安那達先生說,「爹,哈梅西先生今天一定得在我們這裡吃晚飯。」

  「當然,」老頭說。

  正在這個時候,阿克謝來了。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在安那達先生的茶桌邊再沒有人和他抗衡了,哈梅西的意外出現使他不禁微微一驚,且有一種頗不痛快的感覺。但他終於強打起精神,愉快的歡呼說:「咦,怎麼的?哈梅西先生,你來啦!你知道,我一直說你恐怕是早把我們這些人全給忘了。」

  哈梅西只是微微地笑了一笑,阿克謝卻更接著說:「那一次,我看到你父親硬逼著把你趕走的那個樣子,我心裡想,在他強迫你討下老婆以前,准是決不肯讓你自由行動的了。怎麼樣,你究竟有沒有能夠逃脫那一場災難呢?」

  漢娜麗妮的慍怒的眼神使阿克謝閉住了嘴。

  「哈梅西的父親去世了,阿克謝,」安那達先生說。

  唯恐別人看到自己忽然變成蒼白的臉色,哈梅西立刻低下頭去。漢娜麗妮痛恨阿克謝不該刺痛他的心,連忙打斷了他們的談話。「我還從沒有讓你看到我的新相冊子,哈梅西先生,」她說著,便去拿來一個相本,把它放在哈梅西前面的桌上,開始和他談論那些相片。她借機會低聲對哈梅西說:「我想你是單獨一個人住在那邊新居裡吧,哈梅西先生?」

  「是的,」哈梅西回答說,「就我一個人。」

  「那,你一定得儘快搬回到我們隔壁你以前住的這地方來。」

  「好,下禮拜一,不管怎樣,我一定搬回來。」

  「你知道,為想要得到一個學士學位,有時候我極希望你能幫助我解決一些哲學課中的問題,」她機警地解釋說。

  哈梅西看到這極有利的形勢,當然心中頗高興。

  08

  沒有好久,哈梅西就搬回到他從前的住處來了。籠罩在他和漢娜麗妮的關係上的誤解的烏雲,現在已消散無遺。他現在幾乎已像是這家子的一個兒子,隨時參加他們家庭裡的縱情的談笑,遇有任何宴會的時候,他也總在場。

  長時間專心一志的學習,已使漢娜麗妮的身體顯得非常瘦弱,她纖細的腰肢使人幾乎擔心會被一陣狂風吹折。她一向是沉默寡言的,她的朋友們因為怕招她不高興,也總不大敢輕易和她談話。

  現在,幾天的時光已使她的外表和舉止發生了令人驚奇的變化。在她的雙頰上,一種嬌豔的紅暈代替了舊日蒼白的顏色,現在她每講一句話的時候,眼中都流露出無限的喜悅。過去曾有一個時候,她認為過分講究服飾是一件非常無聊的事,或甚至是一件罪惡。現在卻完全不同了,但究竟是什麼使她改變了她的看法,她卻從不肯告訴人,因為她不願意讓任何人參與她的心事。

  哈梅西這個人過去也差不多是和她一樣嚴肅古板的。一種沉重的責任感似乎永遠壓在他的心靈和肉體上。天上的星星雖然是自由自在地在它們各自的軌道上運行,但天文家的觀察台和他的全部儀器卻必須牢固地裝設在固定的基礎上。就這樣,不管人世生活如何令人目眩神迷地千變萬化,哈梅西卻仍一直埋身在他的書本和書本上的哲學理論中。但現在一種新的前所未有的活潑氣質代替了他從前的那種陰暗的神情。他雖然仍不善於對別人的俏皮話隨口加以反擊,但他已可以報以一陣表示自己胸襟開闊的大笑。現在,如果他的頭髮還仍是和髮油無緣,他的穿著至少已不像過去那樣顯得寒傖了。無論在思想或舉止方面,他都似乎比過去顯得更活潑、更靈敏了。

  09

  詩人們所想像的最適合年輕的情人們活動的環境,一切扮演愛情故事所需的道具,在加爾各答這地方,是出奇的缺乏。繁花滿枝的無憂樹和醉花的樹叢,曼陀比的枝葉架起的天幕和長著棕色脖子的杜鵑鳥的歌聲在這裡只是人們心中所常懷念的東西罷了;然而,神秘的愛情卻並沒有因此就狼狽地逃出這乾枯的、毫無情趣的現代城市。愛神在一切神中,是最年輕的也是最老的,他一天拿著他的弓箭在擁擠的人群中穿來穿去,躲避著裝有鐵甲的電車,逃避著捆著紅頭巾的警察的注意,本來麼,誰又能老跟蹤在他後面呢?

  儘管哈梅西住的是卡魯托那一所公寓裡的一套房間,對面住著鞋匠,隔壁是一家油鹽店,但他和漢娜麗妮的愛情卻仍然發展得非常順利,這房子似乎也並不亞於一所什麼充滿浪漫氣息的園亭,他們相會的地方永遠是安那達先生的那張破舊的、鋪著滿是茶跡的臺布的茶桌邊,而並不是在荷花湖釁,但這也並不使哈梅西有什麼不舒服的感覺。古代傳說中常講到村野中的情郎如何愛撫情人的馴良的小鹿,而哈梅西在搔著漢娜麗妮的心愛的小貓時所表現的熱情則又非那些田舍郎所能比。當那小貓兒剛一醒過來,拱拱腰,然後舉起腳爪來洗臉的時候,這位正在熱戀中的青年真會認為它是一切披毛的畜生中最美麗的一個動物。

  有一個時候,漢娜麗妮曾跟她的一個女朋友學過一陣針線,後來,因為她把全部精力都用在考試上,就放下了縫紉工作。哈梅西總認為縫紉是一件不值得重視、也沒有學習必要的工作。他和漢娜麗妮只是在文學上有共同興趣,碰到針線問題,他就只好退避三舍了。

  「你近來為什麼對針線這樣有興趣?」他有時會不高興地問她。「只有那些沒有什麼更重要的事可做的人,才會弄那個。」漢娜麗妮聽到這話的時候,總只不過微微一笑,仍照常穿她的針。

  有一次阿克謝譏諷地說:「世界上一切有實際用處的東西,哈梅西先生都非常厭惡。他所崇拜的可能只是什麼偉大的哲學家和詩人,但只是對有用的東西表示厭惡又有什麼道理哩」

  這話使得哈梅西頗為憤怒,他準備立刻和他進行一場爭辯。

  但漢娜麗妮立刻止住了他。「哈梅西先生,難道不管別人說一句什麼,你都必得回嘴嗎?世界上無用的空談已經夠多了!」說完,她低下頭去數數針腳,然後又仔細地把她的針在一方絲織品上紮來紮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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