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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郎與新娘(5)


  這些就不囉嗦了。我聽說,南達克裡希那的遺孀和她那唯一的女兒就住在這個地方。她的女兒,因為是在燈節之夜出生的,所以取名迪巴莉①。寡婦在社會上是毫無地位的。她不得不全靠自己一個人教女兒讀書識字,把她撫育成人。如今女兒已經25歲了。母親身體羸弱多病,年歲也不小了,說不定哪天一命嗚呼。因此姑娘寸步不離。比紹波蒂再三請求我,說:

  「如果您能為這姑娘找個郎君,那將是完成了一件善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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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迪巴莉,意為「燈節」。

  比紹波蒂先生平常幹事比較毛糙,小氣而且自私。我對他本是有些不以為然的。可是這次他對孤苦零丁的寡婦女兒這樣費心盡力,確實使我刮目相看,為之感動。我想,這就像古時候,將死的植物把身上的種籽抖落下來埋在地裡、隨後長出幼苗來一樣,看來,人的善良的本性並沒有完全泯滅。

  我對比紹波蒂說:

  「我這裡可以找到新郎,不會有什麼困難。只要你們同意,現在就可以確定日期。」

  「可是……他還沒有見過姑娘啊!」

  「不要緊的。」

  「要是新郎想要嫁妝,姑娘家可出不起呀?即使她母親過世了,也只能得到一座房子和一些微不足道的東西。」

  「新郎自己錢財萬貫,根本就不指望什麼嫁妝之類的。」

  「您可以介紹一下新郎的名字嗎?」

  「我現在不想告訴您,因為預先知道新郎的情況,這樁婚事就可能告吹。」

  「總得把新郎的情形告訴姑娘的母親呀!」

  「請告訴姑娘的母親,就說新郎像其他普通的人一樣,既有缺點也有長處。缺點還不至於多得使人憂慮;長處也並不是多得使人驚喜。據我所知,姑娘的父母親,凡是認識他的,無不對他垂青厚愛。至於姑娘本人的內心想法,那就無從知曉了。」

  在這件事情上,比紹波蒂對我非常感激,我對他也更加尊敬。對我們之間原來一筆未成交的生意,我鼓起勇氣,即使受些經濟上的損失,也打算簽訂合同。他走的時候說:

  「請對新郎說吧,雖然其他情況不怎麼樣,可這樣品行端正容貌出眾的姑娘是再也找不到的了。」

  要是你把一個被社會拋棄、被人看不起的姑娘放在心坎上,難道她還會吝惜力量不對你感激涕零嗎!相反,如果姑娘條件優越,欲望很多,那麼,她的要求就會無休無止。當然,迪巴莉這姑娘是盞泥燈,因此,放在像我家這樣的土屋的一角,是不會感到什麼恥辱的。

  傍晚時分,已經點燈。我正在看英文報紙。這時候,僕人告訴我,來了一個姑娘,想要見見我。家裡沒有一個女人,我陷入驚慌失措、手忙腳亂之中。我還沒來得及想出良策之前,姑娘已進屋了,並對我深深鞠了一躬。

  外人也許誰都不信,但我的的確確是個靦腆的人。我沒敢看姑娘的臉蛋,也沒有對她說什麼話。倒是姑娘先開口:

  「我叫迪巴莉。」

  聲音非常甜潤。我鼓起勇氣朝她看了一眼。這是一張充滿智慧和柔情的臉。她的頭上沒有罩面紗,身著素雅的本地衣裳,但式樣卻很時髦的。

  我正在考慮如何與她交談的時候,她開口說道:

  「請您不要再為我的婚事操心費力了。」

  不管如何設想都是可以的。但是,從迪巴莉口裡聽到這種反對意見,卻完全出乎我的意外。我當時想,大概是由於提議結婚,她太興奮和感激了。

  我問道:

  「你是不是因為不知道新郎是誰而拒絕結婚呢?」

  「不是的。不管新郎是誰,我都不會答應的。」

  我與思想打交道的經驗,遠比與物質打交道的經驗要少得多。特別是對女人的心理活動,我更是一竅不通;這比學孟加拉文書寫方法還要困難。然而,我感到姑娘這些話的意思難以琢磨,似乎言意未盡。於是,我說:

  「我為你選擇的新郎是不應受到這種輕視的。」

  「我沒有輕視他,我只是不願結婚罷了。」迪巴莉說。

  「那個人是由衷地欽佩你的。」

  「即使這樣也不行!請您別勸我結婚了。」

  「好的,我不說了。不過,我能為你們做點什麼事嗎?」

  「要是您能給我在什麼女子學校安排一個教書的工作,使我離開這裡,到加爾各答去,那我就對您感激不盡了。」

  「工作是有的,我能給你安排。」

  這並非實話,我對女子學校的情況一無所知。但是,我開辦一所女子學校不是也很好嗎!

  迪巴莉說:

  「請您到我們家裡去一趟,把這件事對我母親說說,行嗎?」

  「明天早上我一定去!」我回答說。

  迪巴莉走了。我扔下報紙,來到涼臺,坐在椅子上,仰望群星,問道:

  「千千萬萬遙遠的星座啊,人們生活中各種命運之線和姻緣之線,都是你們悄然無聲地織成的嗎?」

  就在這時候,比紹波蒂的第二個兒子斯裡波蒂,沒有預先通知就突然來到我的涼臺上。他和我進行了一場談話,內容是這樣的:

  斯裡波蒂希望與迪巴莉結婚。他甚至準備為此而被社會拋棄。但他父親聲稱:如果他幹這樣的蠢事,就把他趕出家門。迪巴莉說,誰也不值得為了她而遭受不幸、鄙視,甚至被拋棄;況且,斯裡波蒂從小就在富裕家庭環境中嬌生慣養,他一旦被社會遺棄,變得無依無靠時,是忍受不了窮困的折磨的。他們為此各執一詞,相持不下,就在這種時刻,我攙和到他們中來,而且還提出了一個新郎,使問題變得更趨複雜。斯裡波蒂就是為了這事到我這裡來的,他要我退出這場遊戲,就像從腳本裡刪去多餘的角色那樣,退出去。

  我對斯裡波蒂說:

  「這場戲我既參加了就不想半途而廢。何況我一退出來,豈不是無異於砍斷了這個結頭嗎!」

  結婚的日期未作變更,只是換了新郎。比紹波蒂的請求我照辦了,不過,他並不因此而高興。迪巴莉的要求我未能滿足,但我心中暗想,她倒是滿意的。

  能不能為迪巴莉在女子學校找到合適的工作,我不知道。然而,我家裡女兒的位置卻是空著的,可由她來填補。我在斯裡波蒂面前證明了我的意見:我並不是那種可有可無或一無所取之輩,而是能夠發揮作用的。他的家庭之燭,在我加爾各答住所裡點燃了。

  我原來以為,我沒有及時結婚而留下的空白,只有遲到的晚婚才能彌補。可是,我現在看到,只要上蒼高興,也可以超越一兩個階段呢。如今,我已經55歲了,家裡孫女滿堂,而且還有一個孫子。當然,我與比紹波蒂先生已經斷絕了業務聯繫,因為他不喜歡我所推薦的新郎。

  (1917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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