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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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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得不離鄉背井。為什麼呢?這個嘛,我可不能開誠佈公地告訴你,而只能隱晦地暗示一下。 我是本地的一個鄉村醫生。家就住在警察所的對面。對警察所裡的先生們,我總是低三下四奴顏卑膝,真是比對閻王還要有過之而無不及,我非常清楚,這些保護神會給人們帶來各種苦難。 寶石能使首飾更加名貴生輝,首飾能使寶石更加璀燦奪目。我和警察所的關係也是如此——我的職業能給警察所帶來好處,而他們的營生也能使我增加收入。 由於這種緊密的聯繫,自然而然,我和警察所長喬克羅博爾蒂就成了摯友。所長多次對我說:他親戚有個無依無靠的女兒,打算嫁給我作妻子,這使我很為難,因為我的前妻留下了一個女兒——紹希。我不願把她交給後娘。這樣,春去秋來,我放過了好多完婚的良辰吉日,見過多少體面的和不體面的新娘花轎從眼前經過。可我,只是隨著迎親的隊伍,到別人的婚宴上品嘗美味珍饈。然後,歎息地獨身回家。 紹希已滿12歲,進13歲了。我希望儘量多積蓄些錢。只有這樣,女兒才能與大戶人家的子弟結親。嫁了女兒,我再著手操辦自己的婚事。 正在我籌辦這筆要緊錢財的當口,圖爾希村的霍裡納特·英宗達爾找上門來,抱著我的腳哭泣哀求。原來是這麼一回事:他那孀居的女兒,夜裡不幸突然死了。他的仇敵給警察所長寫了一封匿名信。誣告是墮胎而死的。現在警察的打算把他女兒的屍體弄來檢查。 霍裡納特不能忍受對剛去世的女兒進行這樣惡毒的誹謗和侮辱。由於我是醫生,而且還是所長的朋友,所以他來找我,只有我能搭救他。 拉克什米①女神的行蹤是難以琢磨的。她既可以堂而皇之從正門而入,也可不請自來,從後面而進。我搖了搖頭,意味深長地說道:「這種事情可不簡單喲!」 -------- ①拉克什米是吉祥天女,又稱財富女神。 隨後我就講了幾個瞎編的事例,嚇得霍裡納特老漢戰戰驚驚,像小孩子一樣哭得更慘了。 不必贅述,為了安葬女兒,霍裡納特被弄得徹底破產了。 我女兒紹希以同情的語調問我:「爸爸,這個老頭怎麼跪在你腳下,這樣嚎啕大哭呢?」 「去!去!去!」我生氣地對女兒說,「這件事與你毫不相干!」 經辦這件事後,女兒婚事的款項迎刃而解,結婚的日期都定好了。獨生女兒,婚宴當然要準備得非常豐盛。家裡沒有主婦,女鄰居們都主動來幫助我。完全破產的霍裡納特,也懷著感激的心情,為我日夜操勞。 婚禮的前一天,半夜三更,突然發現我女兒紹希得了霍亂。病情發展極快。我盡了最大努力,也無成效。最後,我把藥瓶扔到地上,跑到霍裡納特跟前,抱著他的腳,說「好兄弟,請原諒我,原諒我這罪人!我只有一個女兒,我再也沒有親人了啊!」 「醫生先生,你這是幹什麼?」霍裡納特被弄得莫名其妙,說,「我感激你一輩子,快起來吧!」 我說:「你沒有過錯,我卻使你破產。我所犯的罪孽,使我女兒遭到了報應。」 我對著上蒼大聲叫喊起來:「我的天啊!我對這位老人犯了罪,我應該受到他的懲罰。天神啊,請救救我的紹希吧!」 說完後,我脫下霍裡納特穿的便鞋,朝自己頭上抽打起來,老頭連忙從我手裡把鞋子奪了下來。 第二天10點鐘,紹希全身發黃,離開了人世,永遠安息了。 過了一天,警察所長對我說:「喂,別耽擱了,你馬上就成親吧!要不要先派人去打聽一下?」 對別人揪心的痛苦,採取這樣令人髮指的漠不關心的態度,簡直使魔鬼也會相形見絀。可是,通過形形色色事件,我早就懂得,對警察所長的這種人道精神,最好還是緘口不言。這一天,所長對我的友情,仿佛成了抽打我的鞭子,使我感到恥辱。 不管心情是多麼沉痛,生活卻不會停滯。像過去一樣,我仍得為食品,為衣著,乃至為燒的柴禾和鞋帶,忙碌奔波。 工作之餘,當我回到家裡獨自坐下來時,我的耳邊就仿佛繚繞著那憐憫的問話:「爸爸,這個老頭怎麼跪在你腳下嚎啕大哭呢?」 我用自己的收入,為可憐的霍裡納特蓋了一棟茅舍,把自家的奶牛送給了他,還把他典當在高利貸手中的農具家什贖了回來。 我的痛苦和悔恨仍然難以平息。在寂靜的黃昏和不眠的夜晚,我總是在想——我那心地善良的閨女,雖然離開了塵世,但是,由於父親的罪孽,她在陰間都得不到安寧。似乎她在悲傷地問我: 「爸爸,你為什麼要幹這種缺德的事呢?」 我給窮人看病,不再要他們交錢了。看到任何生病的姑娘,總是當成我的紹希在受病痛折磨似的,盡心盡力為她們治療。 雨季開始了。大水淹沒了村莊和稻田,出門就得乘船。大雨滂沱,從早到晚下個不停。 有一天,地主家找我去看病。派來的僕人船夫,急急忙忙,不耐煩地催促我啟程。 以前遇到這種情況,出門之前,女兒總是事先撐開我那舊雨傘,看看是不是破了。一再關照我,在這樣的風雨天要多多保重。今天,在空無一人的家裡,還得自己去找雨傘。這時,不免想起了那張親切的小臉,我朝鎖著的臥室看了一眼,心裡想:對別人痛苦漠不關心的人,上蒼是不會賜於他幸福的。我這麼想著,走過女兒住過的房間時,心裡怦怦直跳。外面傳來了地主僕人的叫駡聲,我忍住哀思,匆匆出門了。 坐船的時候,我看到警察所前面停了一隻舢板。一個農民只是腰裡纏著一塊布,坐在船上任雨澆淋,我問道:「喂,發生了什麼事?」 農民告訴我,昨天晚上,他女兒被蛇咬了一口死了。警察所要他從老遠的村子裡把屍體運來檢驗,我看到,他把自己僅有的一件上衣,蓋在了死去的女兒身上。 地主的僕人不願再等,把船劃走了。 下午一點鐘,我出診回來,那個農民縮成一團,仍坐在船上。警察先生根本就沒有來檢查,我給他送了點食物,但他沒有吃。 我急急忙忙吃了飯又出診了。傍晚回家後,只見那位農民完全像個幽靈,坐在原地。問他時,已不能答話了,只是呆呆地望著我。此時,對於他來說,這河流、村莊、警察所,乃至這烏雲密佈,潮濕肮髒的整個世界,都如一場惡夢。經過反復詢問,我才知道:有一次,一位警察來過,問他帶錢來了沒有,他說他一貧如洗,身邊什麼也沒有,警察說了聲「那就像現在這樣坐著等吧」就扭頭走了。 這樣的場面,過去就屢見不鮮,不過熟視無睹罷了。可今天卻不同了。無論怎樣,我再也克制忍耐不住了。我仿佛聽到我女兒紹希那憐憫顫抖的嗓音,在陰沉的天空中回蕩。這位失去女兒沉默不語的農民、所受的無以復加的痛苦,仿佛在撞擊我的胸膛。 我忽然像旋風一樣,沖進了警察所長的家。所長正安閒自在地坐在籐椅上,吞雲吐霧地吸著煙。旁邊坐著他那剛從家鄉來的姨父,他就是那位準備把女兒嫁給我的親戚。我憤懣地質問所長: 「你們到底是人還是魔鬼?」 說完後,我把當天掙來的所有的錢,都掏出來,放在所長面前,說:「你們想要錢花,都拿去吧!死的時候再帶進棺材!請求你們現在就放了那個不幸的農民,讓他回去安葬女兒!」 我和所長那滲透無數被壓迫者眼淚的友誼,在這場風暴中完蛋了。 不久之後,儘管我拜倒在所長腳下,一再頌揚他的好心腸,多次檢討自己的過失,但是,最終仍然不得不離開故土,遠走他鄉。 (1900年8—9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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