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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二


  這是一八二〇年十二月五日,冬季聖尼古拉節前夕。這一年初秋娜塔莎就和丈夫、孩子住在她哥哥家。皮埃爾專程去彼得堡辦事去了,他原來說要去三個星期,可現在已經在那裡待了六個多星期了。他說他隨時都可能回來。

  十二月五日那天,除了皮埃爾一家外,還有尼古拉的老朋友,退役將軍瓦西裡·費奧多羅維奇·傑尼索夫也在羅斯托夫家作客。

  六日是聖尼古拉節,有許多客人要來。尼古拉知道他得脫下短棉襖換上禮服,穿上尖頭皮靴,坐車到新建成的教堂去。然後回家接受祝賀請客人用點心,談論貴族選舉①和年景,但他認為節日前夕他可以像平時一樣地度過。年飯前,尼古拉檢查管家做的內侄名下樑贊莊園的帳目,寫了兩封事務性的信,巡視了穀倉、牛欄和馬廄。他對明天過節大家可能喝醉酒一事採取了預防措施,然後去用午餐。他沒有機會同妻子私下談幾句,就在長餐桌旁坐下。桌上擺著二十副餐具,全家人圍坐在桌旁。這裡有他母親、陪伴母親的別洛娃老婆子、妻子、三個孩子、男女家庭教師、內侄和他的家庭教師、索尼婭、傑尼索夫、娜塔莎和三個孩子,以及孩子們的家庭教師,還有在童山養老的已故老公爵的建築師米哈伊爾·伊凡內奇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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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當時每省貴族都形成一個團體,定期選舉、集會,參與地方行政。

  瑪麗亞伯爵夫人坐在餐桌的另一端。她丈夫剛剛就坐,就拿起餐巾,把面前的玻璃杯和酒杯推開。瑪麗亞伯爵夫人從這一舉動就看出她丈夫心緒不佳。他有時候就是這樣,尤其是當他直接從農場回來吃飯,在沒有喝湯之前。瑪麗亞伯爵夫人深知他的脾氣,遇到她自己心情好,她就耐心等待,等他喝過湯,她再跟他說話,讓他自己承認發火是沒有來由的。但是今天她完全忘記這樣觀察。她心裡難過,因為他無緣無故對她發脾氣,她感到自己很不幸,她問他到哪裡去了。他回答了她。她又問他農場裡是不是正常。他聽出她的聲調不自然,不高興地皺了皺眉頭,漫不經心地答了一句。「我又沒有錯,」瑪麗亞伯爵夫人想,「他為什麼對我發脾氣?」從他答話的腔調,瑪麗亞伯爵夫人聽出他對她不滿,不願跟她繼續談話。她也覺得自己說話有點不自然,但還是忍不住要再問幾句。

  餐桌上多虧有了傑尼索夫,大家很快就熱烈地交談起來,瑪麗亞伯爵夫人就沒再跟丈夫說話了。當他們離開餐桌,去向老伯爵夫人道謝時,瑪麗亞伯爵夫人伸出手來,一面吻了吻丈夫,一面問他為什麼生她的氣。

  「你總是胡思亂想,我根本沒有想過要生氣。」他說。

  但瑪麗亞伯爵夫人覺得他說總是兩個字就表示:不錯,我是在生氣,但我不想說明罷了。

  尼古拉同妻子和睦相處,甚至連索尼婭和老伯爵夫人出於嫉妒,也希望他們之間出現不和睦,但又無懈可擊。但他們之間也有不融洽的時候。有時,在他們過了一段非常愉快的日子後,他們之間會突然感到疏遠、反感。這種感覺常常發生在瑪麗亞伯爵夫人懷孕的時候,現在她正是懷孕了。

  「哦,女士們、先生們,」尼古拉用法語大聲說,做出很高興地樣子,(瑪麗亞伯爵夫人覺得他這是故意要氣氣她)「我從六點鐘起就沒有歇過。明天還得受罪,我現在要去休息了。」他對瑪麗亞伯爵夫人再沒說什麼,就走進小起居室,在沙發上躺下來。

  「他總是這樣,」瑪麗亞伯爵夫人想。「跟大家說話,就是不跟我說話。我看得出,他討厭我。特別是我懷了孕。」她瞧瞧自己隆起的肚子,對著鏡子看到了她那張蠟黃、蒼白的瘦臉,她的眼睛顯得比平時更大了。

  不論是傑尼索夫的喊聲和笑聲,還是娜塔莎的說話聲,尤其是索尼婭匆匆向她投來的目光,所有這一切都使她心裡感到不痛快。

  瑪麗亞伯爵夫人一生氣,索尼婭總是成為出氣筒。

  瑪麗亞伯爵夫人陪客人坐了一會兒,客人談什麼,她一點也聽不進去,後來就悄悄地走到育兒室去。

  孩子們把椅子排成火車,玩「到莫斯科去」的遊戲,請她也一起玩。她坐下陪孩子們玩了一陣,但心裡一直捉摸著丈夫此刻的心情,想到丈夫無緣無故地生氣,她感到很難過。

  她站起來,費力地踮著腳尖走到小起居室去。

  「也許,他還沒睡著,我要去同他講清楚。」她自言自語。她的大孩子安德留沙學她的樣,踮著腳尖跟著她走,在後面,但瑪麗亞伯爵夫人沒有發覺。

  「親愛的瑪麗亞,他好像睡著了,他累壞了,」索尼婭在大起居室裡用法語說(瑪麗亞伯爵夫人覺得無論到什麼地方都會碰上她)。「安德留沙,別把他吵醒了。」

  瑪麗亞伯爵夫人回頭看見安德留沙跟在後面,看來索尼婭說得對,然而正因為如此,臉漲得通紅,好容易忍住,沒說出難聽的話來。她一言不發,但為了表示不聽索尼婭那些話,只做了個手勢叫安德留沙別出聲,還是讓他跟在後面,朝門口走去,索尼婭則從另一道門出去了,尼古拉睡覺的房間裡傳出均勻的呼吸聲,這聲音做妻子的是很熟悉的。她聽著他的呼吸聲,端詳著他那光滑漂亮的前額、小鬍子和整個面龐,每當夜闌人靜,尼古拉熟睡時她往往長久地注視著這張臉。尼古拉突然動了一下,乾咳了一聲。正在這時,安德留沙就在門口嚷道:

  「爸爸,媽在這兒呢。」

  瑪麗亞伯爵夫人嚇得臉都變白了,忙向兒子做手勢。他不說話了。沉默了一會兒,瑪麗亞伯爵夫人感到膽戰心驚。她知道尼古拉最不喜歡人家把他吵醒。屋裡突然又傳來乾咳和床上翻身的聲音。尼古拉不高興地說:

  「一分鐘也不讓人安靜。瑪麗①,是你嗎?你怎麼把他帶到這裡來了?」

  「我只是來看看,我沒注意……對不起……」

  尼古拉咳嗽了幾聲,不再說話了。瑪麗亞伯爵夫人離開門口,把兒子帶回育兒室。過了五分鐘,爸爸的寶貝女兒,三歲的黑眼睛的小娜塔莎聽哥哥說爸爸睡在小起居室裡,就背著母親,悄悄地走到父親跟前。這黑眼睛的小姑娘大膽地咯吱一聲打開了門,用結實的小腿有力地邁著小碎步,走到沙發旁邊,打量著爸爸背對她睡著的姿勢,就踮起腳尖吻了吻他枕在頭下的手,尼古拉轉過身,臉上露出慈愛的微笑。

  「娜塔莎,娜塔莎!」瑪麗亞伯爵夫人在門外驚慌地喊道,「爸爸要睡覺。」

  「不,媽媽,他不想睡了,」小娜塔莎很有把握地回答道,「瞧,他還在笑呢。」

  尼古拉垂下腿,站起來,抱起女兒。

  「進來吧,瑪莎。」②他對妻子說。瑪麗亞伯爵夫人走進屋裡,在丈夫身旁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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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原文為Mapu,瑪麗亞的愛稱。
  ②原文為Mama,瑪麗亞的愛稱。


  「我沒有看見安德留沙跟著我跑來,」她怯生生地說。「我只是……」

  尼古拉一手抱住女兒,望瞭望妻子,見她臉上帶有歉意,就用另一隻手摟住她,吻了吻她的頭髮。

  「可以親親媽媽嗎?」他向娜塔莎。

  娜塔莎羞怯地笑了。

  「再吻一下。」她打了個手勢,指著尼古拉剛才吻過的地方,命令似地說。

  「我不明白,你為什麼覺得我心情不好。」尼古拉說,猜透了妻子的心事。

  「你無法想像,每當你這樣,我心裡有多難過,多孤單。

  我總覺得……」

  「瑪麗,算啦,你真糊塗。你也不害臊。」他快活地說。

  「我總覺得,你不會愛我,我現在這麼難看……從來就……而現在……又是這個樣子……」

  「嗨,你這個人真可笑!一個人不是因為漂亮才可愛,而是因為可愛才顯得漂亮。只有馬爾維納斯之類的女人才靠姿色迷人。要是問我愛不愛妻子?!我說不愛嗎?唉,真不知道怎麼能跟你說清楚?!當你不在時,或者我們之間有什麼不愉快的事,我就變得六神無主,什麼事也做不下去。你說,我愛自己的手指嗎?如果說我不愛,你把我的手指割掉試試……」

  「不,我可不會那麼做,但我心裡是明白的。那麼說,你並沒有生我的氣嘍?」

  「生氣得要命。」他笑著說,站起來掠掠頭髮,開始在屋裡踱步。

  「你知道嗎,瑪麗,我在想什麼?」他們和解了,他立刻把自己的打算和想法告訴妻子。他也不問她愛不愛聽,聽不聽他都無所謂。他如有了一個新的想法,自然也就是她的想法。他告訴她,他想勸皮埃爾在他們家待到開春。

  瑪麗亞伯爵夫人聽丈夫說完之後,講了自己的意見,然後講她的打算。她想的是孩子們的事。

  「她現在已經像個大人了,」她指著娜塔莎,用法語說,「你們總是責備我們女人缺乏邏輯性。她就是我們這兒的邏輯專家。我說,爸爸要睡覺,可她說:『不,他在笑呢!』還是她說得對,」瑪亞麗伯爵夫人快活地笑著說。

  「對,對!」尼古拉用強壯的手臂抱起女兒,把她舉得高高的,讓她坐在肩上,抓住她的兩隻小腿,扛著她在屋裡踱步。父女倆臉上都露出無限幸福的神情。

  「要知道,你也許有點不公平。你太寵她了。」瑪麗亞伯爵夫人用法語低聲說。

  「是的,可是有什麼辦法呢?……我已經竭力不表現出來了。……」

  這時,門廊和前廳裡傳來了門的滑輪聲和腳步聲,好像有人來了。

  「有人來了。」

  「那准是皮埃爾。我去看看。」瑪麗亞伯爵夫人說著就走出屋去。

  尼古拉趁她出去,就扛起女兒在屋裡飛快地兜圈子。他氣喘吁吁,一下子把樂不可支的女兒放下,緊緊地摟在懷裡。他這一蹦蹦跳跳,使他想起跳舞來。他望著女兒圓圓的快樂的小臉,心裡想,等他自己變成老頭子,他要帶女兒去參加舞會,跳瑪祖爾卡舞,就像當年他已故的父親帶女兒跳丹尼拉·庫波爾舞那樣,到那時自己的女兒又會長成什麼樣子呢?!

  「是他,是他,尼古拉,」幾分鐘後,瑪麗亞伯爵夫人回來說。「這一下咱們的娜塔莎可高興了。你該看看她多開心,而皮埃爾因為姍姍來遲,挨了多少罵。好了,快點去吧,快去!你們也該分手了。」她含笑望著偎依在爸爸身上的小女兒說。尼古拉拉著女兒的手走出去。

  瑪麗亞伯爵夫人待在起居室裡。

  「我從來都不相信,我會這樣幸福。」她低聲自言自語。她臉上露出了笑容,但隨即歎了一口氣,她那深邃的眼神裡流露出淡淡的哀愁。仿佛除了她此刻體驗到的幸福之外,她不禁又想到今世不可能得到的另一種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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