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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一


  在管理家務時,尼古拉有時感到苦惱,他性子暴躁,再加上驃騎兵的老習慣,動不動就揮拳頭。起初,他並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對,但在婚後第二年,他對這種懲罰方法的看法突然改變了。

  夏天,有一次他派人把頂替博古恰羅沃已故村長德龍的新村長叫來,因為有人控告他營私舞弊、玩忽職守。尼古拉走到門口去見他,村長剛回答了幾句,門廳裡就傳出了尼古拉大喊大叫、拳打腳踢的聲音。尼古拉回家吃早飯,走到低著頭正在繡花的妻子跟前,照例把早餐的活動講給她聽,順便提到博古恰羅伏村長的事。瑪麗亞伯爵夫人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抿緊嘴唇,一直低頭坐著,對丈夫的話沒有答腔。

  「這個無法無天的混蛋,」尼古拉一想到他就生氣。並且說,「他要是對我說喝醉酒倒也罷了,真沒見過……你怎麼了,瑪麗亞?」他突然問。

  瑪麗亞伯爵夫人抬起頭來想說什麼,但立刻又低下頭,抿緊嘴唇。

  「你怎麼了?你怎麼了?親愛的?……」

  瑪麗亞伯爵夫人長得並不漂亮,但她一哭起來就顯得楚楚動人。她從來不為痛苦和煩惱而哭泣,卻常常由於感傷和憐憫而落淚。她一哭,那雙明亮的眼睛就具有令人傾倒的魅力。

  尼古拉剛拉起她的手,她就忍不住哭起來。

  「尼古拉,我知道…是他不對,可你,你為什麼要那樣!

  尼古拉……」她說著,用雙手捂著臉。

  尼古拉不作聲、臉漲得通紅,從她身旁走開,默默地在房裡踱來踱去。他明白她為什麼哭,但要他把從小就習慣的事看作錯誤,他一下還轉不過彎來。

  「這是她熱心快腸,習慣於婆婆媽媽,還是她對呢?」尼古拉在心裡問自己。他不能解答這個問題,又瞟了一眼她那痛苦而可愛的臉。於是他突然明白她是對的,而他早就錯了。

  「瑪麗,」①他走到她面前輕輕地說,「以後再也不這樣了,我向你保證。絕不會再發生這種事了。」他像一個請求饒恕的孩子,用顫抖的聲音重複地說。

  伯爵夫人的淚水流得更多了。她拿起丈夫的手吻了吻。

  「尼古拉,你什麼時候把頭像打碎了?」為了改變話題,她望著他戴著拉奧孔②頭像戒指的手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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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此處原文用愛稱—Mapu。
  ②拉奧孔是希臘神話中普裡阿摩斯和赫卡柏的兒子,阿波羅在特洛伊城的祭司。他警告特洛伊人提防水馬計,為此而觸怒天神雅典娜,結果拉奧孔同其二子被巨蟒纏死。


  「今天就是那件事。唉,瑪麗,別提那件事了。」他臉又紅了。「我對你發誓,絕對不會發生那樣的事了。就讓這戒指經常提醒我吧,」他指指打碎的戒指說。

  從那以後,每逢尼古拉同村長和管家發生爭執,血往臉上直湧,雙手緊攥拳頭時,他就轉動套在手指上的那枚打碎的戒指,於是,尼古接就在惹他生氣的人面前,垂下眼皮。但他一年總有一兩次忘記自己的諾言,這時尼古拉就走到妻子面前認錯,並保證以後決不再犯。

  「瑪麗,你一定瞧不起我了?」他對她說。「我這是自作自受。」

  「如果你覺得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那你就走開,儘快地走開。」伯爵夫人憂愁地說,竭力安慰丈夫。

  在本省貴族圈子裡,尼古拉受人尊敬,卻不討人喜歡。他對貴族利益不感興趣,因此有人認為他高傲,有人認為他愚蠢。整個夏天,從春播到秋收,他都忙於農事。秋天,他以從事農務那樣的認真精神,帶著獵人和獵犬外出打獵,一去就是一兩個月。冬天他到各地村莊去看看或者讀書。他主要讀歷史書,每年花錢不少。正如他所說,他收藏了不少書,凡是買來的書照例都要讀完。他一本正經地坐在書齋裡讀書,起初是作為一種任務,後來成為一種習慣,從中體驗到特殊的樂趣,並覺得讀書是件正經事。冬天除了出門辦事之外,他大部分時間都待在家裡,同母親和孩子一起做些雜事,享受天倫之樂。他同妻子的關係越來越親密,每天都從她身上發現新的精神財富。

  尼古拉婚後,索尼婭仍住在他家裡。結婚以前,他就把他同索尼婭的關係全都告訴了自己的未婚妻,他一面責怪自己,一面稱讚索尼婭。他請求瑪麗亞好好對待表妹。瑪麗亞伯爵夫人知道自己的丈夫對不起索尼婭,同時自己對索尼婭也感到內心有愧。她明白,是她的家產影響了尼古拉的選擇。她絲毫也不能責怪索尼婭,而是應當喜歡她。但事實上她不僅不愛索尼婭心裡還常常恨她,而且無法克制這種感情。

  有一次,她同她的朋友娜塔莎談到索尼婭,並談到自己對她的不公正。

  「你聽我說,」娜塔莎說,「你讀了多遍《福音書》,其中有一個地方似乎是針對索尼婭說的。」

  「你說的是那一節?」瑪麗亞伯爵夫人驚訝地問。

  「『凡有的,還要加給他,沒有的,連他所有的,也要奪過來。』①你記得嗎?她是那個沒有的,為什麼,我不知道,也許因為她沒有私心,我不知道,但她所有的,全被奪走了。有時候我十分可憐她,以前我真希望尼古拉同她結婚。但我有一種預感,這件事不能可能實現。她就像草莓上開的一朵不結果的花,你知道嗎?有時我很可憐她,可有時候又覺得她不會像我們一樣感覺到這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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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見《聖經·新約·路加福音》第十九章第二十六節。

  雖然,瑪麗亞伯爵夫人對娜塔莎說,《福音書》裡的那段話不該那麼去理解,但她一見索尼婭,就又同意娜塔莎的解釋。索尼婭似乎的確不為自己的處境感到苦惱,對自己註定是一朵謊花的命運處之泰然。看來,與其說她愛家中某些人,還不如說她愛整個這個家。她像一隻貓,依戀的不是人而是這個家。她侍候老伯爵夫人,撫愛和寵慣孩子們,總想為別人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別人若無其事地接受她的關照,可並不怎麼感激她……

  童山莊園又翻修了一番,但規模已大不如前,不能與老公爵在世時相比了。

  在經濟拮据時翻修房屋,工程總是因陋就簡。巨大的房屋就建在原來的石基上,全部木結構,內部抹了灰泥。房子很寬敞,地板沒有油漆,家具也很簡單:幾隻硬沙發,幾張桌椅,這些都是家裡的木匠用自己家裡的樺木做的。房子是夠寬敞的,有下房也有客房。羅斯托夫家和博爾孔斯基家的親戚,有時候帶著十六匹馬和幾十個僕人,全身來到童山,一住就是幾個月。此外,逢到男女主人的命名日和生日,每年四次就有上百個客人到童山來聚上個一兩天。一年中的其他時間,生活則幾乎一成不變,有日常的工作,按時飲茶,用莊園自產的食品準備早餐、午餐和晚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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