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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七


  皮埃爾追隨的那個將軍,下山以後陡然向左轉,從皮埃爾的視線中消失了,皮埃爾馳進前面的步兵行列裡。他時左時右地想從他們中間走過去,但到處都是士兵,他們臉上的表情都一樣,都顯得心事重重,好像在想著一件看不見的,然而看起來是很需要的事情。他們都帶著不滿的疑問目光看著這個戴白帽子的胖子,不知道他為什麼要騎馬來踩他們。

  「幹嗎騎著馬在隊伍裡亂闖!」一個人對他喊道。又有一個人用槍托搗他的馬,皮埃爾差點兒控制不住受驚的馬,俯在鞍橋上,奔馳到士兵前頭比較寬敞的地方。

  他前面是一座橋,橋旁站著的另外一些士兵在射擊。皮埃爾馳到他們跟前,又不知不覺來到科洛恰河橋頭,這座在戈爾基和波羅底諾之間的橋,是法國人在戰役的第一仗(在佔領波羅底諾之後)進攻的目標。皮埃爾看見前面那座橋,在橋兩旁和他昨天看見的放著一排排乾草的草地上,有些士兵在煙霧中做什麼事;這兒雖然槍炮聲不斷,但是皮埃爾怎麼也沒想到這個地方就是戰場。他沒聽見四面八方呼嘯的子彈聲和從他頭上飛過的炮彈聲,也沒看見河對岸的敵人,好久也沒注意到離他不遠的地方躺著許多死傷的人。他臉上老流露笑容,四處張望著。

  「那個人在前沿幹什麼?」又有人對他喊道。

  「靠左走,靠右走。」有些人對他喊道。

  皮埃爾向右走去,意外地碰見他認識的拉耶夫斯基將軍的副官。這個副官怒目瞥了皮埃爾一眼,顯然也想喝斥他,但是認出他後,向他點點頭。

  「您怎麼到這兒來了?」他說了一句,就向前馳去。

  皮埃爾覺得這不是他待的地方,且無事可做,又怕妨礙別人,就跟著副官馳去了。

  「這兒怎麼啦?我可以跟著您嗎?」皮埃爾問。

  「等一等,等一等。」副官回答,他馳到一個站在草地上的胖上校跟前,向他傳達了幾句話,然後才轉向皮埃爾。

  「您怎麼到這兒來了?」他含笑對皮埃爾說,「您對什麼都好奇啊?」

  「是的,是的。」皮埃爾說。那副官勒轉馬頭,向前去了。

  「這兒還算好,」副官說,「左翼巴格拉季翁那兒,打得不可開交。」

  「真的嗎?」皮埃爾問。「那在什麼地方?」

  「來,咱們一起到土崗上去,從那兒看得很清楚。我們的炮兵陣地還行。」副官說,「怎麼,來不來?」

  「好,跟您去。」皮埃爾說,他環顧四周,找他的馬夫。皮埃爾這才第一次發現受傷的人。他們有的吃力地步行著,有的被抬在擔架上。就在他昨天騎馬經過的,擺著一排排芳香的乾草的草地上,一個士兵一動不動地橫躺在乾草旁,不自然地歪扭著頭,軍帽掉在一旁。「為什麼不把這個抬走?」皮埃爾剛要問,就看見了也正朝這個方向回頭看的副官臉上嚴厲的表情,他不再問了。

  皮埃爾沒有找到馬夫,他和副官沿著山溝向拉耶夫斯基土崗走去。皮埃爾的馬一步一顛地落在副官後面。

  「看來您不習慣騎馬,伯爵?」副官問。

  「不,沒什麼,不知為什麼它老一蹦一蹦的。」皮埃爾莫名其妙地說。

  「咳!……它受傷了,」副官說,「右前腿,膝蓋上方。大概中彈了。祝賀您,伯爵,」他說,「le baptême du feu.」①

  他們在硝煙中經過第六兵團,向前移動了的大炮在後面震耳欲聾地射擊著,他們走到一座不大的森林。森林裡清涼,寂靜,頗有秋意。皮埃爾和副官下了馬,徒步走上山崗。

  「將軍在這兒嗎?」登上山崗時,副官問,

  「剛才還在這兒,剛走。」人們指著右方,回答道。

  副官回頭看了看皮埃爾,好像不知現在怎樣安排他才好。

  「不必費心,」皮埃爾說,「我到土崗上去,可以嗎?」

  「去吧,從那兒什麼都看得見,也不那麼危險。過一會兒我去找您。」

  皮埃爾向炮兵陣地走去,那副官騎著馬走開了。他們再沒有見面,很久以後皮埃爾才知道,那個副官在當天失去了一隻胳膊。

  皮埃爾上去的那個土崗是一處鼎鼎有名的地方(後來俄國人稱之為土崗炮壘,或者稱為拉耶夫斯基炮壘,法國人稱之為la grande redoute,la fatale redoute,la redoute du centre②),在它周圍死了好幾萬人,法國人認為那是全陣地最重要的據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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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語:火的洗禮。
  ②法語:大多面堡,到命的多面堡,中央多面堡。


  這個多面堡就是一座三面挖有戰壕的土崗。戰壕裡設有十門大炮,這時正伸出土牆的炮眼發射著。

  由崗兩旁的防線另外有一些大炮,也在不斷地射擊。炮後不遠的地方有步兵。皮埃爾登上這座土崗,怎麼也沒想到,這條挖得不深的壕溝,安置著幾門正在發射的大炮,是這次戰役中最重要的地點。

  相反,皮埃爾覺得,這個地方(正因為他在這個地方)是這次戰役中最不重要的地點之一。

  皮埃爾登上土崗,在圍繞著炮壘的戰壕末端坐下,帶著情不自禁快活的微笑望著周圍發生的事情。皮埃爾有時帶著那同樣的微笑站起來,盡可能不妨礙那些裝炮、轉炮、拿著口袋和火藥不斷在炮壘裡從他身邊跑過的士兵。這個炮壘的大炮接連不斷地射擊,震耳欲聾,硝煙籠罩著周圍。

  與在掩護部隊中間的恐怖感覺相反,這兒的炮兵連只有為數不多的人忙碌著,它被一道戰壕與別的作戰部隊分隔開來,——有一種大家都感覺到的有如家庭般的歡樂氣氛。

  戴著白帽子的皮埃爾,這個非軍人裝束的人出現,起初使這些人感到不愉快。士兵從他面前走過時,都奇怪地、甚至吃驚地斜著眼看他那副樣子。一個高個子、長腿、麻臉的炮兵軍官,好像在查看末尾那門大炮的發射情況,走到皮埃爾面前,好奇地看了看他。

  一個圓臉膛的小軍官,還完全是個孩子,顯然是剛從中等軍校畢業的,他對交給他的兩門大炮指揮得特別起勁,對皮埃爾的態度很嚴厲。

  「先生,請您讓開點,」他對他說,「這兒不行。」

  士兵們望著皮埃爾,不以為然地搖搖頭。但是當大家都相信這個戴白帽子的人不僅不會做什麼壞事,而且他或者會安安靜靜地坐在土堤的斜坡上,或者會帶著怯生生的微笑彬彬有禮地給士兵們讓路,在炮壘裡像在林蔭道上似的安閒地在彈雨中散步,這時,對他的敵意的懷疑漸漸變為親熱和調笑的同情,正像士兵們對他們的小狗、公雞、山羊,總之,是對生活在軍隊裡的動物的同情一樣。士兵們很快在心裡把皮埃爾納入他們的家庭,當作自家人,給他起外號。「我們的老爺」,他們這樣叫他,在他們中間善意地拿他開玩笑。

  一個炮彈在離皮埃爾兩步遠的地方開了花。他撣撣身上的塵土,微笑著環顧四周。

  「您怎麼不害怕,老爺,真行!」一個紅臉、寬肩膀的士兵露出滿嘴磁實的白牙,對皮埃爾說。

  「難道你害怕嗎?」皮埃爾問。

  「哪能不怕?」那個士兵回答。「要知道它是不客氣的。撲通一聲,五臟六腑就出來了。不能不怕啊。」他笑著說。

  有幾個士兵帶著和顏悅色的笑臉站在皮埃爾身邊。他們好像沒料到他會像普通人一樣說話,這個新發現使他們大為開心。

  「我們當大兵的是吃這行飯的。可是一位老爺,真怪。這才是個老爺!」

  「各就各位!」那個青年軍官對聚集在皮埃爾周圍的士兵喊道,這個青年軍官不是頭一次就是第二次執行任務,對待士兵和達官特別認真和嚴格。

  整個戰場槍炮聲越來越密,特別是在巴格拉季翁的凸角堡所在的左翼,但在皮埃爾這兒,硝煙彌漫,幾乎什麼都看不見。而且,皮埃爾正在全神貫注地觀察炮壘裡這個小家庭的人們(與其他家庭隔絕)。最初由戰場的景象和聲音引起的興奮的感情,現在卻為另外一種感情所取代,特別是在看見一個孤獨地躺在草地上的士兵以後。他現在正坐在戰壕的斜坡上觀察他周圍的人們的臉孔。

  快到十點種的時候,有二十來人被抬出炮壘;兩門炮被擊毀,炮彈越來越密集地落地炮壘上,遠方飛來的炮彈發出嗡嗡的呼嘯聲。但是炮壘裡呆久了的人們好像不理會這些,到處都聽見談笑聲和戲謔聲。

  「餡兒餅,熱的!」一個士兵對呼嘯而飛來的炮彈喊道。

  「不是到這兒!是沖步兵去的!」另一個士兵觀察到炮彈飛過去,落到掩護的部隊裡,哈哈地笑著又說。

  「怎麼,是你的熟人嗎?」又一個士兵對那個炮彈飛過時蹲下去的農夫譏笑說。

  有幾個士兵聚集在胸牆邊上觀看前面發生了什麼事。

  「散兵線撤了,瞧,往後退了。」他們指著胸牆外說。

  「管自己的事,」一個老軍士喝斥他們,「往後撤退,當然是後邊有事。」那個軍士抓住一個士兵的肩膀,用膝蓋頂了他一下,引起一陣哄笑。

  「快到五號炮位,把它推上來!」人們從一邊喊道。

  「一下子來,齊心協力,來個縴夫式的。」傳來更換炮位的歡快的喊聲。

  「喲,差一點把我們老爺的帽子打掉了。」那個紅臉的滑稽鬼呲著牙嘲笑皮埃爾。「咳,孬種。」他對著一顆打在炮輪上和一個人腿上的炮彈罵道。「看你們這些狐狸!」另一個士兵嘲笑著那些弓著身子進炮壘裡來抬傷員的後備軍人說。「這碗粥不合你們的胃口?哼,簡直是烏鴉,嚇成那個樣子!」他們對後備軍人們喊道,那些後備軍人站在被打掉一條腿的士兵面前猶豫起來。

  「這呀,那呀,小夥子呀,」他們學那些後備軍人說話,「很討厭這個!」

  皮埃爾看出,每當落下一顆炮彈,受到損失,大家就越發活躍,越發激動。

  在這些人臉上,正如從即將到來的暴風雨的烏雲裡,越來越頻繁,越來越明亮地爆發出隱藏在內心的熊熊烈火時閃電,仿佛要與正在發生的事相對抗。

  皮埃爾不看前面的戰場,對那兒發生的事也不關心了,他全神貫注地觀察越來越旺的烈火,他覺得他的靈魂裡也在燃燒著同樣的烈火。

  十點鐘時,原來在炮壘前面矮林裡和在長緬長河沿岸的士兵撤退了。從炮壘上可以看見,他們用步槍抬著傷員,從炮壘旁邊向後跑。有一個將軍帶著隨從登上土崗,同上校談了一會兒,忿忿地看了看皮埃爾,就走下去了,他命令站在炮壘後面的士兵臥倒,以減少危險。接著從炮壘右方步兵隊伍中,可以聽見擂鼓和發口令的聲音,從炮壘上可以看見那些步兵正在向前移動。

  皮埃爾從土牆往外望去,有一個人尤其引起了他的注意。這是一個面色蒼白的年輕軍官,他提著佩刀,一邊往後退,一邊不安地向四處張望。

  步兵隊伍被濃煙淹沒了,傳來拉長的喊聲和密集的步槍射擊聲。幾分鐘後,成群的傷員和抬擔架的後備軍人從那兒走過來。落到炮壘上的炮彈更密了。有幾個躺著的人沒被抬走。大炮近旁的士兵更忙碌,更活躍了。已經無人注意皮埃爾了。有一、兩次人們憤怒地喝斥他擋了路。那個年長的軍官沉著臉,邁著急促的大步,從一門大炮到另一門大炮來回地走動。那個年輕軍官臉更紅了,更起勁地指揮士兵。士兵們傳遞炮彈,轉動炮身,裝炮彈,把自己份內的事做得緊湊而且幹淨利落。他們來回奔忙,像是在彈簧上跳躍似的。

  預示著暴風雨的烏雲降臨了,所有人的面孔都燃燒著熊熊的烈火。皮埃爾正注視著這越燒越旺的烈火。他所在那個年長的軍官身旁。那個年輕的軍官跑到年長的軍官跟前,把手舉到帽檐上。

  「上校先生,我有幸向您報告,只有八發炮彈了,還繼續發射嗎?」他問。

  「霰彈!」那個正看著土牆外的年長軍官沒有答話,喊了一聲。

  突然發生了什麼事:那個年輕軍官哎喲一聲,彎著腰,坐到了地上,有如一隻中彈的飛鳥。在皮埃爾眼裡,一切都變得奇怪、模糊、暗淡。

  炮彈一個接一個飛來,打到土牆上,打到士兵身上,大炮上。皮埃爾原先沒有理會這些聲音,現在聽到的只有這一種聲音了。炮壘右側,士兵一邊喊著「烏拉」,一邊跑,皮埃爾覺得他們仿佛不是向前,而是在向後跑。

  一顆炮彈打在皮埃爾面前的土牆邊上,塵土撒落下來,他眼前有一個黑球閃了一下,只一瞬間,撲通一聲,打到了什麼東西上。正要走進炮壘來的後備軍人,往後跑了。

  「都用霰彈!」一個軍官喊道。

  一個軍士跑到軍官面前,驚慌地低聲說,已經沒有火藥了(好像一個管家報告說,宴會上需要的酒已經沒有了)。

  「一班強盜,都在幹什麼!」軍官一面喊,一面轉向皮埃爾。那個年長的軍官臉通紅,冒著汗,皺起眉頭,眼裡閃著光。「快跑步到後備隊去取彈藥箱!」他對他的士兵大喝一聲,憤憤地把目光避開皮埃爾。

  「我去。」皮埃爾說。那個軍官沒答理他,邁開大步向另一邊走去。

  「不要放……等著!」他喊道。

  那個奉命去取彈藥箱的士兵,撞了皮埃爾一下。

  「唉,老爺,這不是您待的地方。」他說著就跑下去了。皮埃爾繞過那青年軍官坐著的地方跟著他跑了。

  一顆、兩顆、三顆,炮彈從他頭上飛過,落在他四周。皮埃爾跑到下面。「我到哪兒去?」忽然想起的時候,他已經跑到綠色彈藥箱前面。他猶猶豫豫地停下來,不知是退回去還是向前去。突然,一個可怕的氣浪把他拋到後面地上。就在那一瞬間,一團火光對他一閃,同時:轟鳴、爆炸、呼嘯,震得他的耳朵嗡嗡作響。

  皮埃爾清醒過來,用兩手撐著地坐在那兒;他身旁的那個彈藥箱不見了;只有燒焦的碎木片和破布散落在燒焦的草地上,一匹馬拖著散了架的車轅,從他身旁飛跑過去,另一匹馬,也像皮埃爾一樣,躺在地上,發出淒厲的長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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