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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早晨五點鐘,天還很黑。中央陣地的軍隊、後備隊和巴格拉季翁的右翼均未出動,但是左翼的步兵、騎兵和炮兵縱隊都從宿營地起身,開始動彈起來了,他們務必要離開高地,前去進攻法軍的右翼,根據進軍部署迫使其右翼潰退至波希米亞山區。他們把各種用不著的東西扔進篝火中,一陣冒出的濃煙刺激著他們的眼睛。這時分天氣很冷,四下裡一片漆黑。軍官們急急忙忙地飲茶,用早餐,士兵們嘴嚼幹麵包,急促地頓足,聚集在篝火對面取暖,他們把剩下的貨棚、桌椅、車輪、木桶,凡是不能隨身帶走的用不著的東西都拋進木柴堆,一起燒掉。奧軍的縱隊長在俄國部隊之間來來往往,充當進軍的前驅和先知。一當奧國軍官在團長的駐地附近出現,兵團就動彈起來:士兵們從篝火旁邊跑開,把煙斗藏在靴筒中,把袋子藏在大車上,各人拿起火槍來排隊。軍官們扣上制服的鈕扣,佩戴軍刀,挎起背包,一面吆喝,一面巡視隊列,輜重兵和勤務兵都在套車、裝好行囊、紮好車子。副官、營長和團長都騎上戰馬,在胸前畫著十字,向留下來的輜重兵發出最後的命令、訓令,委託他們辦理各項事務;這時候可以聽見幾千人的單調的腳步聲。縱隊正在啟程,不知去向,因為四周擠滿了許多人,因為篝火在冒煙,因為霧氣越來越濃,所以他們非但看不見出發的地點,而且也看不見縱隊開進的地點。

  行進中的士兵就像戰船上的水兵似的,被他自己的兵團所圍住、所限制、所領導。無論他走了多麼遠的路,無論他進入多麼奇怪的、人所不知而且危險的緯度地帶,隨時隨地在他周圍出現的總是那些同事、那些隊伍、那個叫做伊萬·米特裡奇的上士、那只叫做茹奇卡的連隊的軍犬、那些首長,就像水兵那樣,隨時隨地在他周圍出現的總是兵船上的那些甲板、桅杆和纜繩。士兵不常想知道他的戰船所處的緯度地帶,但在作戰的日子,天曉得是怎麼回事,在軍隊的精神世界裡不知從哪裡傳來一種大家都覺得嚴肅的聲調,它意味著具有決定意義的、歡天喜地的時刻的臨近,引起一種不符合軍人本性的好奇心。士兵們在作戰的日子心情激動而興奮,極力地越出自己兵團的志趣範圍,他們靜聽、諦視、貪婪地打聽周圍發生的情況。

  霧氣很濃,雖已黎明,而在十步路以外什麼都看不清。一株株灌木仿佛是一頭頭大樹,平地仿佛是陡岸或坡道。到處,從四面八方都有可能碰上十步路以外看不清的敵人。但是縱隊還是在霧氣沉沉的不熟悉的新地方走了很久,一會兒下山或上山,一會兒繞過花園和院牆,不過到處都沒有碰見敵人。相反,時而在前面,時而在後面,士兵們從四面發現,我們俄國的縱隊也沿著那個方向前進。每個士兵心裡都覺得高興,因為他知道,還有許多、許多我們的官兵也朝他走的那個方向,即是朝那未知的方向前進。

  「你瞧,庫爾斯克兵團的人也走過去了。」有人在隊伍中說。

  「我的老弟,我們的許多軍隊被募集起來,多極了!昨天晚上我瞧了一下,大家生火了,簡直看不見盡頭。總而言之,真像莫斯科!」

  雖然縱隊的首長之中沒有任何人走到隊伍前面去和士兵們談話(正像我們在軍事會議上看見的那樣,縱隊的列位首長心緒欠佳,並對他們採取的軍事行動表示不滿,因此只是執行命令而已,雖然士兵們像平時一樣都很愉快地去參加戰鬥,特別是去參加進攻的戰鬥,但是首長們都不去關心使士兵開心的事)。大部分軍隊在濃霧之中行走了一小時左右後,應當停止前進,但在各個隊列中蔓延一種令人厭惡的極為紊亂的意識。這種意識是怎樣傳播的,很難斷定,不過這種意識一成不變地、異常迅速地氾濫著,就像谷地的流水難以發覺地、不可抗拒地奔流不息。這一點是無容置疑的。如果俄國的軍隊缺乏盟邦,孤軍作戰,那末,十之八九,在這種所謂紊亂的感覺變成共信之前,還要度過漫長的時間,但是現在大家都懷著誠摯的異常高興的心情把這種紊亂的原因歸咎於頭腦不清的德國人,大家都深信,這種有害的紊亂是香腸商人(辱駡德國人的外號)一手製造的。

  「幹嘛停止前進了?是不是給擋住了?是不是碰到法國佬?」

  「不是的,沒聽見什麼。要不然,會放槍的。」

  「可不是,催促別人出動,出動了,又沒頭沒腦地站在戰地中間,——這些可惡的德國人把什麼都搞混了。真是一幫頭腦不清的鬼東西!」

  「我真想把他們送到前頭去。要不然,他們恐怕會蜷縮在後頭。瞧,現在空著肚皮棲在這兒哩。」

  「怎麼?快走到那兒嗎?據說,那些騎兵擋住了道路。」軍官說。

  「咳,可惡的德國人連自己的土地都不熟悉哩。」另一名軍官說道。

  「你們是哪一師的?」副官馳近時喊道。

  「第十八師的。」

  「那你們幹嘛待在這裡呀!你們早就應該走到前面去,現在這樣子到夜晚也走不過去的。」

  「瞧,這真是愚蠢的命令;他們自己也不知道在做什麼。」

  這名軍官走開時說道。

  然後這名軍官走過去了,他忿怒地喊叫,說的不是俄國話。

  「塔法——拉法,他喃喃地說,根本聽不清他說的話,」士兵模仿走開的將軍時說,「我真要把他們這些卑鄙的傢伙槍斃掉!」

  「吩咐在八點多鐘到達目的地,可是我們還沒有走完一半路。這算什麼命令啊!」四面傳來重複的話語聲。

  部隊滿懷著強烈的感情去作戰,這種感情開始轉變成懊喪,轉變成仇恨;痛恨糊塗的命令,痛恨德國人。

  一片混亂的原因在於,左翼的奧國騎兵行進時,最高首長認為,我們的中心陣地離右翼太遠,於是吩咐全部騎兵向右方轉移。幾千人的騎兵在步兵前面推進,步兵不得不等待。

  奧國縱隊長和俄國將軍在前方發生衝突。俄國將軍大聲吆喝,要求騎兵部隊停止前進,奧國人極力地證明,犯有過失的不是他,而是最高首長。當時,部隊感到苦悶,垂頭喪氣,於是停在原地不動。耽擱一小時以後,部隊向前推進,終於向山下走去。山上的霧靄漸漸地散開,而在部隊經過的山下,霧氣顯得更濃了。在霧氣彌漫的前方傳來一陣又一陣槍聲,在不同的間隔中,最初的槍聲沒有節奏。特啦噠……噠噠,之後越來越有節奏,頻率也越來越大,霍爾德巴赫河上開始交戰了。

  因為俄國人沒有預料到在山下的河上會遇見敵人,他們在大霧之中意外地碰上敵人了,他們沒有聽到最高首長激勵士兵的話,部隊中普遍存在著一種意識:已經遲到了。主要是,在濃霧之中看不見自己前面和周圍的任何東西,俄國人懶洋洋地、行動遲緩地和敵人對射,向前推進一點,又停下來,沒有及時地接到首長和副官的命令,他們沒有去找自己的部隊,卻在霧氣沉沉的不熟悉的地區徘徊尋路。走下山去的第一、第二、第三縱隊就是這樣開始戰鬥的。庫圖佐夫本人待在第四縱隊,它駐紮於普拉茨高地。

  濃霧依然彌漫於山下,這裡開始戰鬥了。山上天氣晴朗,但是一點也看不見前面的動靜。正如我們推測的那樣,敵人的全部兵力是否盤踞在十俄裡以外的地方,抑或滯留在這一片霧靄之中,——八點多鐘以前誰也不知道實情。

  時值早晨九點鐘。霧靄猶如一片汪洋大海彌漫於山下的窪地,但是在高地上的施拉帕尼茨村,天氣十分晴朗。由數位元帥陪伴的拿破崙駐紮在這個高地上。霧靄的上方,晴朗的天空一片蔚藍。圓球狀的太陽就像深紅色的空心的大浮標,在乳白色的霧海海面上蕩漾。非但所有法國部隊,而且拿破崙本人及其司令部都未駐紮在那幾條小河的對面,都未駐紮在索科爾尼茨村和施拉帕尼茨村窪地對面,當時我們打算佔領村後的陣地,並在該地開戰;他們駐紮在小河的這邊,離我軍很近,因此拿破崙用肉眼都能把我軍的騎兵和步兵分辨清楚。拿破崙騎著一匹阿拉伯的灰色的小馬,身穿一件他在意大利作戰時穿的藍色軍大衣,站在他的元帥們前面幾步路遠的地方。他默默無言地凝視那幾座宛如霧海中浮現的山崗,俄國部隊遠遠地沿著山崗向前推進;他並傾聽谷地傳來的槍聲。那時他的消瘦的臉上,沒有一塊肌肉在顫動,閃閃發亮的眼睛一動不動地凝視著一個地方。他的設想原來是正確的。俄國部隊部分地沿著下坡路走進了毗連沼澤和湖泊的谷地,朝著沼澤湖泊的方向推移,一部分官兵空出他打算進攻並且認為是陣地的關鍵的普拉茨高地。他在霧靄中望見,普拉茨村附近的兩座大山之間形成的窪地上,俄國縱隊都朝著一個方向向谷地前進,刺刀閃爍著亮光,他們一個跟著一個在霧海中逐漸地消失。他昨日夜晚接到了情報,前哨在深夜聽見車輪聲和腳步聲,俄國縱隊沒有秩序地行進,依據這種種情形來推測,他清楚地看出,盟軍都認為他正位於自己的遠前方,在普拉茨高地附近向前推進的幾個縱隊構成俄國軍隊的中心,這個中心削弱到這種程度,以致足以順利地予以攻擊,但是他尚未開始戰鬥。

  今日是他的一個隆重的紀念日——加冕周年紀念日。黎明前,他微睡數小時,覺得心曠神怡,精力充沛,他懷著萬事亨通的幸福心情,縱身上馬,向田野馳去。他一動不動地停在那裡,觀看從霧靄裡顯露出來的高地,他那冷淡的臉上有一種理應享受人間幸福的、特別自信的神情,就像是處於熱戀之中的幸福少年臉上常有的表情。元帥們站在他身後,不敢分散他的注意力。他時而觀看普拉茨高地,時而觀看一輪從霧靄裡浮現出來的太陽。

  當太陽完全從霧靄中探出頭來並用它那耀眼的光芒照射田野和霧靄的時候(仿佛他所期待的只是開戰的這一天),他從美麗而潔白的手上脫下一隻手套,用它給幾個元帥打個手勢,發出開戰的命令。幾個元帥在副官們的伴隨下朝著不同的方向疾馳而去,幾分鐘以後法國軍隊的主力便向普拉茨高地迅速地挺進,俄國部隊正向左邊的谷地走去,普拉茨高地顯得愈益空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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