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托爾斯泰 > 伊凡·伊裡奇之死 | 上頁 下頁 |
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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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凡·伊裡奇通過這次人事調動在他的舊部裡獲得意外任命:比同事高兩級,年俸五千,再加調差費三千五百。伊凡·伊裡奇消除了對原來對頭和整個機關的怨氣,感到十分得意。 伊凡·伊裡奇回到鄉下,興高采烈。他好久沒有這樣快活了。普拉斯柯菲雅·費多羅夫娜也很高興,夫婦倆變得和好了。伊凡·伊裡奇講到他在彼得堡怎樣受祝賀,原來的對頭怎樣厚著臉皮巴結他,怎樣羡慕他的地位,特別講到他在彼得堡怎樣受人尊敬。 普拉斯柯菲雅·費多羅夫娜聽著他講,裝出相信的樣子,也不打岔,心裡卻盤算著怎樣到新地去重新安排生活。伊凡·伊裡奇高興地看到,她的想法同他的想法不謀而合,他們一度坎坷的生活重又變得快樂而體面了。 伊凡·伊裡奇只回家幾天。九月十日他就得走馬上任。此外,他還得在新地方安頓下來,把家具什物從省裡運去,再要添置和訂做許多新東西。總之,要根據他同普拉斯柯菲雅·費多羅夫娜幾乎一致的想法把新居佈置好。 現在,一切都進行得稱心如意,他同妻子又意氣相投。他們倆一起生活的時間很少,像現在這樣投契,除了婚後頭幾年,還不曾有過。伊凡·伊裡奇想把家眷隨身帶走,可是姐姐和姐夫對伊凡·伊裡奇一家忽然十分親熱,弄得伊凡·伊裡奇只好獨自先走。 伊凡·伊裡奇走了,事業上一帆風順,同妻子言歸於好,這兩件事互為因果,使他心情愉快。他找到一座精美的住宅,恰合夫婦倆的心意,高大寬敞的老式客廳、豪華舒適的書房、妻子的房間、女兒的房間、兒子的書房,一切像是為他們特意設計的。伊凡·伊裡奇親自佈置房間,選擇牆紙,添置家具——從舊貨店買來的,式樣特別古雅,訂制了沙發套和窗簾。房子佈置得越來越漂亮,符合他的理想。他佈置到一半,發覺比他希望的更美。他相信,等全部完工,將更加富麗堂皇,而絕不會流於庸俗。臨睡前,他想像他的前廳將是什麼樣子。他瞧著沒有佈置好的客廳,仿佛看到壁爐、屏風、古董架、散放著的小椅子、牆上的掛盤和銅器都已安放得井井有條。他想到妻子和女兒在這方面跟他有同樣的愛好,看到這種排場,准會大吃一驚,不禁暗暗高興。她們一定想不到會有這樣的氣派。他特別得意的是買到一些價廉物美的古董,使整座房子顯得格外豪華。他在信裡故意把情況說得差一些,這樣她們一看到就會更加驚訝。他熱衷於裝飾新居,就連心愛的公務都不那麼感興趣了。有時法院開庭,他也心不在焉:他在考慮究竟用什麼樣的窗簾頂簷,直的還是拱的。他對這事興致勃勃,親自動手安放家具,重新掛上窗簾。有一次他爬到梯子上,指點愚笨的沙發裁縫怎樣掛窗簾,一不留神失足掉下來,但他是個強壯而靈活的漢子,立刻站住了,只是腰部撞在窗框上。傷處痛了一陣,不久就好了。這一時期,伊凡·伊裡奇覺得自己特別快樂和健康。他寫信說:「我感到自己仿佛年輕了十五歲。」他原想到九月底把房子佈置好,結果拖到十月半。不過,房子佈置得十分雅致——不僅他自己這麼認為,凡是看到的人都這麼說。 其實,房子裡的擺設無非是那種不太富裕、卻一味模仿富裕人家的小康之家的氣派,千篇一律地盡是花緞、紅木家具、盆花、地毯、古銅器、發亮銅器,等等。一定階級的人總是拿這些東西來表示他們一定的身分。伊凡·伊裡奇家裡的擺設同人家沒有什麼兩樣,因此引不起人家的注意,但他卻揚揚自得,以為與眾不同。他到車站去接家眷,把他們帶到裝修一新的寓所裡,系白領帶的男僕打開擺滿鮮花的前廳,他們走進客廳、書房,高興得歡呼起來。他領他們到各處觀看,得意揚揚地聽著他們的稱讚,容光煥發,感到十分幸福。當天晚上喝茶的時候,普拉斯柯菲雅·費多羅夫娜隨便問到他是怎麼摔跤的,他就笑著做給他們看,他怎樣從梯子上掉下來,把沙發裁縫嚇壞了。 「幸虧我練過體操。要是換了別人,准會摔壞的,可我只在這兒撞了一下,摸摸有點疼,但已經好多了,只是有點青腫。」 就這樣他們在新居開始生活,並且也像一般人移居到新地方那樣,覺得還少一個房間,收入雖然增加,但還嫌錢少——少這麼五百盧布。不過總的來說,他們感到稱心如意了。最初他們過得特別愉快,房子還沒有完全佈置好,需要再買些什麼,訂制些什麼,有些東西需要搬動,有些東西需要調整。儘管夫婦之間有時意見分歧,但兩人對新的生活都很滿意,而且有許多事要做,因此沒有發生大的爭吵。等一切都安排整齊妥當,他們開始感到有點空虛,但當時還需要結交一批新朋友,培養新習慣,因此生活還是很充實。 伊凡·伊裡奇上午在法院辦公,下午回家吃飯,開頭一個時期情緒很好,雖然為房子的事有時也有點煩惱。(例如,他發現桌布或沙發面子上有污點,窗簾系帶斷了,就會發脾氣,因為看到他煞費苦心置辦的東西被損壞,心裡難過。)不過,伊凡·伊裡奇的生活還是過得合乎他的理想:輕鬆、愉快而體面。他每天早晨九時起床,喝咖啡,看報,然後穿上制服去法院。那兒已為他準備好「軛」,讓他一到就套到身上:接見來訪者,處理訴訟有關的問題,主持訴訟案件,出席公開庭和預備庭。他必須排除各種外來干預,免得妨礙訴訟程序,同時嚴禁徇私枉法,嚴格依法辦事。要是有人想探聽什麼事,而這事不屬伊凡·伊裡奇主管,他就不能同這人發生任何關係,但要是這人有正式公文,上面寫明事由,那麼伊凡·伊裡奇就會根據法律許可的範圍盡力辦去,並且辦得不違反人情,也就是說面子上過得去。但只要公事一結束,其他關係也就結束了。分清法律和人情,這種本領伊凡·伊裡奇已達到登峰造極的地步,而且憑著天賦的才能和長期的經驗,他有時故意把法律和人情混淆起來。他之所以敢於這樣做,那是因為他自信總有能力劃清兩者的界限,如果需要的話。伊凡·伊裡奇辦這種事不僅輕鬆、愉快和體面,簡直可說是得心應手。在休庭時,他吸煙、喝茶,隨便談談政治、社會新聞和紙牌,而談得最多的還是官場中的任命。然後,他好像第一小提琴手,出色地演奏完畢,疲勞地乘車回家。回到家裡,發現母女倆出去了,有時在接待客人,兒子上學了,有時在跟補課教師複習功課。一切都井井有條。飯後要是沒有客來,伊凡·伊裡奇就看些當時流行的書籍。晚上,他坐下來處理公事:批閱文件,查看法典,核對證詞。他幹這些,既不感到無聊,也不覺得有趣。要是有機會打牌,那麼處理公事就感到無聊;要是沒有機會打牌,那麼處理公事總比獨自閑坐或者跟妻子面面相對要好得多。伊凡·伊裡奇喜歡舉行便宴,邀請有權有勢的先生夫人參加。這種消遣跟其他同樣身分的人沒有差別,猶如他的客廳跟人家的客廳沒有差別一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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