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托爾斯泰 > 克萊采奏鳴曲 | 上頁 下頁
十九


  「孩子在我們之中降臨之後,我的妻子,我也同樣,日子沒有一天過得開心舒暢,簡直是活受折磨,又怎麼能夠不擔驚受怕呢?這種驚怕時不時地出現,總是在剛剛平息了一場醋海風波,或者是解決了一些平常的爭吵,正在打算如何平平靜靜地生活,找一些書來讀,找一些問題來思索,或者剛有一件正經事要拿來去做,這種問題就突然降臨了:瓦夏吐了,馬莎在拉血,或者是安德柳莎出疹了。就這樣,所有的任何打算都化為泡影,所有一切想做的都成了竹籃打水一場空了。請哪裡的醫生,請哪一位醫生,孩子們應該隔離,在哪些地方被隔離?又要灌腸,又要測體溫,又要喂藥,又要請醫生。在沒有忙完一件事的時候,又會冒出另一件事。安逸、舒適的家庭生活好像從來和我們沒什麼關聯。我們所經歷的歲月,像我剛剛所描述的那樣,不論是想像中的還是真正的危險,都不斷冒出來,讓我們連續不斷地去克服。現在,這種日子是大部分家庭都有過的。這種情況在我們家裡特別明顯,因為我的妻子不反對對孩子極為關愛,並且又對別人所說的一切輕易就相信了。

  「因此,自從孩子誕生以後,在我們的家庭生活裡,不但沒有好的現象出現,而且關係更加惡劣了。孩子成了新的導火線,引發著我們夫妻之間的矛盾與不美滿。自從我們變成爸爸、媽媽以後,隨著孩子的長大,也就成了我們夫妻爭吵的方式和藉口。而且不僅僅是爭吵的藉口,還成為爭吵時的兵器,孩子好像成為我們夫妻的武器,參與著我們之間的爭鬥。我們倆各自有著被我們寵愛的孩子——在我倆的爭鬥中,他們扮演著武器的角色。我和她鬥,採用的是責駡長子瓦夏的方法,她回罵我採用的是責駡莉薩的手段。隨著孩子的不斷成長,逐步形成了他們的獨立性格,他們是我們的盟友與爭取對象,被我們雙方努力勸說到自己一邊來。他們——這些感到煩惱與痛苦的可憐的孩子——,我們根本沒有空暇去為他們想想,因為我們倆正在為我們之間的持久戰埋頭作戰。與我站在同一立場的是女孩子,她們是我的掌上明珠,可是大兒子和她模樣相像,屬￿她的心肝寶貝,因此,他對我則懷有刻骨的仇恨。」

  〖十七〗

  「是的,我的日子就是這樣打發著過的,我們之間的那種敵視仇恨的關係日益加重。發展到最後,我們不是因為意見不一致而導致對立,卻是由於相互的敵視對立而有意意見不一致:無論她的看法是什麼,等不到她張嘴說出來,我就已經反對她的看法了。同樣,她也是這麼來對待我的。

  「在結婚的第四個年頭,順其自然,我們雙方就知道互相理解已經不可能在我們倆之間存在了。不可能再有一致的意見存在於我們之間了。重新合好的希望已經被我們徹底地拋棄掉了。就是很細微的,特別是涉及到孩子方面的事,我們依然堅持著各自的觀點。現在對這件事從頭到尾想一遍,從我這方面來說,我所堅持的觀點並不是說特別珍貴的,以至於讓人不可割捨,可是,她既然保持著與我背道而馳的觀點,假設我放棄掉我的觀點,難道不是我向她投降了,投降的事,我是絕對不願意做的。同樣,她也是這樣的,可能她感覺到,在我的面前,她有著一向正確的做法。然而我呢?在她的面前,我可能感覺我自己是個聖人,沒有一絲瑕疵,沒有一絲錯誤的聖人。當我們倆處於一室時,交流是幾乎沒有過的,是相互說幾句,那些話也是連動物都會說的:『什麼時間了?到睡覺的時間了。今天午飯我們吃些什麼呢?我們去哪裡呢?有什麼新消息沒有,那些報紙上?把醫生請來吧,馬莎咽喉很痛。』這種已經很小的談話範圍稍微地被超出了。那麼,兩個人就要爭吵了,即使只是為了一杯咖啡.一塊桌布,一輛馬車,或者是在玩牌時所出的一張牌,諸如此類,一種無論從哪一方面看來都是些不值得一提的小事情,就會引得我們怒不可遏地互相責駡對方;至少從我這方面來說,對她有著刻骨的仇恨的,有的時候,就是看到她沏了杯茶,搖晃著一條腿,就著茶匙把茶送到嘴裡,還津津有味地品著,我這個恨呀,連牙根都癢癢的,好像她是在做一件天理難容的事。當時我沒有看出來,這種仇恨的時期和我們所謂的愛情時期是勻稱、輪流地波動表現出來的,沒有一絲一毫的差錯。過了愛情時期,就到了仇恨時期,愛情時期持續的越長,兩者間的愛情就越強烈,相應地仇恨時期也越長,越強烈,愛情時期是平平淡淡的,那麼相應的仇恨時期也就會短暫。當時,我們還不瞭解,動物的本性也存有這種愛與恨,只不過是在這種本性中的兩個極端。假如當時我們知曉了自己所處的環境,那麼在一起生活就實在太令人恐怖了,我們幸虧還不知曉,沒有洞察出來。人經歷著不正常的生活狀態,然而,自己所處環境的可悲性使他們自己胡裡胡塗地無法洞察,所以,人獲得救助,同時也遭到毀滅之災。我們倆的情況就是這樣。她消除煩惱的辦法,就是常置身於忙得不可開交的家務之中,例如裝飾房間、裝扮自己和孩子、操心著孩子的功課和健康等等;我呢,也有我自己所沉湎其中的事情,例如打牌、處理公務、打獵。我們彼此又感覺到,我們越把自己的時間安排得滿滿的,沒有剩餘,就越從心理上仇恨對方。『你可真能裝模作樣呀!』我暗自這麼看她,『折騰了我一晚上,可是,我還得應付開會。』『你可真會享受,』她不僅心裡這麼認為,還乾脆說了出來,『我領著孩子,一晚上連眼都沒有閉一下。』

  「我們的時光,這樣在恍恍惚惚中度過,像中間隔了一層霧障,對自己的處境怎麼也看不透。假若不是後來那件事發生了,我就會一直到老都過著這樣的生活,在臨咽氣的時候,還感覺我過得這一生怪圓滿如意的,即使稱不上很圓滿如意,但是也還談不上坎坷,不管怎麼說來,是和大家一樣的生活,況且我也不會洞悉世事,明白自己的這一生一直苦苦糾纏於痛苦和那種卑劣的謊話的漩渦之中。

  「我們兩個如同拴在一根鏈條上的犯人,互相仇恨,互相在對方的日子中投毒,但是,又儘量的不去正眼面對這種事實。那時的我還不明白,大約百分之九十九的夫妻生活像我們一樣都是身受地獄的煎熬的,假如想要從地獄中掙脫出來簡直是無路可逃。當時,我對於別人所處的如此環境,尚未有所知曉,對自己也身處在這種環境之中更是無所瞭解。

  「想來很奇怪,無論是正常的生活,還是不正常的生活,都有一些巧合,命運安排的巧合。當父母的關係到了一種互相不能容忍的極限時,孩子的教育問題提至日程,他們決定要在城市的環境中教育孩子成長,就這樣,他們倆只有都遷到城裡去住。」

  他把話頭頓住了,那種奇怪的聲音接連二次從他的嘴裡冒了出來。在這個時候,這種奇怪的聲音已經全然就是被極力壓抑下去的啜泣了。我們的火車正好在一個火車站裡停靠下來。

  「現在是幾點了?」他問道。

  我低頭看了一下手錶,子夜兩點鐘了。

  「您是不是很疲憊啊?」他又問道。

  「我不勞累,您怎麼樣?」

  「我心裡覺得挺悶的,您讓我下車四處散散步,找點水喝。」

  他跌跌撞撞地走過車廂,下了火車,我獨自坐在車廂裡,把他講給我聽的話仔細地回想了一番,深深地思索起來,對從另一側的門回來的他,我竟未有所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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