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安娜·卡列寧娜 > 第八部 | 上頁 下頁


  阿加菲婭·米哈伊洛夫娜踮著腳尖走出去;保姆放下窗幔。從搖籃的紗帳下面趕走了蒼蠅和一隻在窗玻璃上嗡嗡亂叫的大黃蜂,於是坐下來,在她們母子身上揮動著一根乾枯的樺樹枝。

  「真熱,真熱啊!老天爺下一點雨也好啊!」她說。

  「是的,是的,噓……」基蒂只回答了這麼一句,她微微地搖晃著身體,溫柔地握住那手腕間仿佛纏著一根線似的肥胖的小胳臂,這只胳臂,當米佳的眼睛時而睜開,時而閉攏的時候,一直輕輕地揮動著。這只手使基蒂心神不定;她很想吻吻這只手,但是又怕這麼做會驚醒了嬰兒。終於那只胳臂不再揮舞,眼睛也閉攏了。嬰兒一邊吃奶,一邊揚起他那鬈曲的長睫毛,僅僅間或用那雙在幽暗的光線中顯得烏黑的水汪汪的眼睛望著他母親。保姆停止搧動了,打起瞌睡來。可以聽到樓上老公爵的深沉的聲音和卡塔瓦索夫的大笑聲。

  「我不在他們大概暢談起來了,」基蒂想。「不過科斯佳不在,終歸還是叫人煩惱的。他大約又到養蜂場去了。雖然他常常到那裡去我很難過,但是我也很高興。這會使他開開心。他現在比春天快活多了,好多了。那時他是那麼悶悶不樂,那麼苦惱,我都替他害怕哩。他有多麼可笑啊!」她微笑著低聲說。

  她知道是什麼折磨著她丈夫。那就是他不信教。雖然,如果有人問她,她是否認為如果不信教他在來世就會毀滅,她就不得不承認他會毀滅的,但是他不信教並沒有使她不幸;她一面承認一個不信教的人是不可能獲得拯救的,同時又愛她丈夫的靈魂勝過世上的一切,她帶著微笑想到他不信教,一面暗自說他很可笑。

  「他一年到頭總讀些哲學做什麼?」她想。「如果這一切都記載在這些書上,那他就會明白的。如果那上面的話是不正確的,那麼他為什麼要讀呢?他自己說他很想有信仰。那麼他為什麼不信教呢?一定是因為他想得太多了。他所以想得太多,就是因為他太孤寂了。他總是孤獨的,孤獨的。他跟我們什麼都談不來。我想這些客人會使他高興,特別是卡塔瓦索夫。他愛同他們辯論,」她想,一轉念就想到把卡塔瓦索夫安頓到什麼地方睡覺才好的問題上去。「和謝爾蓋·伊萬內奇分開住呢,還是住在一起?」這時一個念頭突然湧上她的腦海,使她激動得戰慄起來,甚至把米佳都驚擾得嚴厲地望了她一眼。「我想洗衣婦還沒有把洗的東西送回來,而待客用的床單全都用上了。如果我不照料,阿加菲婭·米哈伊洛夫娜就會把用過的床單拿給謝爾蓋·伊萬內奇!」一想到這個血就湧上了基蒂的面頰。

  「是的,我要照料一下,」她下了決心,又回到她以前的思路上去,回憶起有件很重要的、精神方面的事情她還沒有想透徹,於是開始回想那是什麼問題。「是的,科斯佳是一個不信教的人。」她想起來又微笑了。

  「哦,他是一個不信教的人!與其要他像施塔爾夫人,或者像我在國外的時候願望成為的那種樣子,倒不如讓他永遠像這樣好。不,他決不會弄虛作假哩。」

  於是最近一件證明他的善良的事歷歷在目地湧現在她的心頭。兩星期前,多莉接到斯捷潘·阿爾卡季奇一封悔罪的信。他懇求她挽救他的名譽,賣掉她的地產來償還他的債務。多莉陷入絕望中,她恨她的丈夫,對他又是輕視,又是可憐,打定主意和他離婚,並且加以拒絕;但是結果又同意賣掉她自己的一部分地產。然後,基蒂帶著不由自主的感動的微笑,回想起她丈夫的羞澀,他一再想要解決他所關心的這件事情的笨拙的努力,終於想出了一個唯一可以幫助多莉、而又不傷害她的情感的辦法,他提議基蒂把她自己那份地送給她,而這是她以前從來沒有想到過的。

  「他怎麼會是一個不信教的人呢?他具有這樣的心腸,唯恐傷害了任何人的感情,即使是個小孩子的!全都為別人著想,什麼都不顧及自己!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完全認為做他的管家是科斯佳的義務,他的姐姐也是如此。現在多莉和她的孩子們也處在他的保護之下。還有那些天天來找他的農民,好像幫助他們是他份內的事一樣。」

  「是的,但願你像你父親,但願你像他就好了!」她說出來,把米佳交給保姆,吻了吻他的面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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