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安娜·卡列寧娜 > 第七部 | 上頁 下頁
二十六


  他們從來還沒有鬧過一整天的彆扭。這是破天荒第一次。而這也不是口角。這是公開承認感情完全冷淡了。他到她房裡去取證件的時候,怎麼能像那樣望著她呢?望著她,看見她絕望得心都要碎了,居然能帶著那種冷淡而鎮靜的神情不聲不響逕自走掉呢?他對她不僅冷淡了,而且憎恨她,因為他迷戀上別的女人,這是顯而易見的了。

  追憶著他說過的一切冷酷言話,安娜還憑空設想著他明明想說、但卻難以啟齒的話,於是她越來越憤怒了。

  「我並不挽留您,」他也許要說。「您愛到哪裡就到哪裡。您大概不願意和您丈夫離婚,那麼您可以再回到他那裡去。回去吧!如果您需要錢,我可以奉送一筆。您要多少盧布?」

  凡是粗野的男人說得出口的最殘酷無情的話,他,在她的想像中,都對她說了,她決不能饒恕他,好像他真說過這樣的話似的。

  「他,一個誠實而正直的人,昨天不是還起誓說愛我的嗎?難道我以前不是毫無道理地絕望過好多次嗎?」緊接著她又自言自語。

  一整天,除了到威爾遜那裡去以外——這大約花費了她兩個鐘頭的光景,——安娜都在想著一切都完了呢,還是依舊有重歸於好的希望,她應該立刻出走呢,還是再見他一面那種遊移不定的心思中度過去了。她等了他一天,傍晚走進自己的房間,留下話說她頭疼的時候,她心裡想:「如果他不睬使女的話依然來了,那就是說他還愛我。如果不是的,那就是說一切全完了,那麼我就要決定怎麼辦才好!……」

  夜間她聽到他的馬車停下來的響聲、他按鈴的聲音、他的腳步聲和他同使女講話的聲音。聽了以後他就信以為真,不再往下問,到他自己的房間裡去了。可見一切全完了!

  死,作為使他對她的愛情死灰復燃,作為懲罰他,作為使她心中的惡魔在同他戰鬥中出奇制勝的唯一的手段,鮮明而生動地呈現在她的心頭。

  現在去不去沃茲德維任斯科耶,她離不離婚,都無關緊要了——全部用不著了。她一心只要懲罰他。

  當她倒出平常服用的一劑鴉片,想到要尋死只要把一瓶藥水一飲而盡就行了,這在她看起來是那麼輕而易舉,以致她又愉快地揣摩著他會如何痛苦,懊悔,熱愛她的遺容,可是那時就來不及了。她睜著眼睛躺在床上,借著一支燭淚將盡的蠟燭的光輝凝視著天花板下的雕花簷板,凝視著投在上面的幃幔的陰影,她歷歷在目地想像著當她不復存在,當她對他不過是一場夢的時候他會有些什麼感觸。「我怎麼能夠對她說這些殘酷的話呢?」他會這麼說。「我怎麼能不辭而別呢?但是現在她死了!她永遠離開了我們。她在哪裡……」突然間幃幔的陰影開始搖曳,遮住了整個的簷板,籠罩住整個天花板;陰影從四處湧來,一會聚攏在一起,轉瞬之間又飛快地飄然四散,搖盪起來,融成一片,接著四下一片黑暗。「死神!」她想。她心上感到那樣的恐怖。以致於她好久都不明白她在什麼地方,她的戰慄的手好久才摸索到火柴,在點完了和熄滅了的蠟燭那裡又點上一支蠟燭。「不,怎麼都行,只要活著!要知道,我愛他!他也愛我!這都是過去的事,會過去的,」她說,感到慶倖復活的快樂的眼淚正順著兩腮流下。

  為了擺脫這種恐怖,她急急忙忙跑到他的書房去。

  他在書房裡睡得很酣暢。她走過去,舉起燈照著他的臉,凝視了他好久。現在,在他沉入夢鄉的時候,她愛他,一見他就忍不住流下柔情的眼淚;但是她知道,萬一他醒過來他就會用那種冷酷的、自以為是的眼光望著她,她也知道在還沒有向他訴說愛情就非得先證明全是他的過錯不可。沒有驚動他,她回到自己的寢室,服了第二劑鴉片以後,天快黎明的時候她沉入一種難過的、夢魘紛擾的睡夢中,始終沒有失掉自我的意識。

  早晨,那場在她和弗龍斯基結合以前就曾出現過好多次的惡夢又來臨了,驚醒了她。一個鬍鬚蓬亂的老頭,正彎著腰俯在一種鐵器上,在做什麼,一邊用法語毫無意義地嘟囔著;就像夢裡常有的情形一樣(這就是它恐怖的地方),她感覺得那個農民並不注意她,但是卻用這種鐵器在她身上幹什麼可怕的事。她嚇出了一身冷汗,醒過來了。

  當她起床的時候,她回想起昨天就像墜入五里霧中一樣。

  「發生過一場口角。以前也發生過好多次的。我說我頭疼,而他沒有來看我。明天我們就要離開。我得去看看他,好作動身的準備,」她暗自尋思。聽見他在書房裡,她就去找他。在她穿過客廳的時候,聽到一輛馬車在前門停下的聲音,從窗口望出去,她看見一個戴著淡紫色帽子的少女從馬車窗口探出頭來,正對按門鈴的僕人吩咐什麼。在前廳裡談了幾句以後,有人上樓來了,接著她聽見弗龍斯基的腳步聲在客廳外面走過去。他很快地走下樓去。安娜又走到百葉窗前。他正走到臺階上,沒有戴帽子,走到馬車跟前。戴著淡紫色帽子的少女遞給他一包東西。弗龍斯基笑著對她說了句什麼。馬車駛走了;他又迅速地跑上樓來。

  遮住她心靈裡的一切雲霧突然消散了。昨日的千思萬緒又以新的劇痛刺傷了她的痛楚的心。她現在怎麼也不明白她怎麼能夠這樣低三下四,居然在他的房子裡跟他一起過了一整天。她到他的書房去說明她的決心。

  「是索羅金公爵夫人和她的女兒路過這裡,她們從maCman那裡給我帶來了錢和證件。昨天我沒有收到。你的頭痛怎麼樣,好些了嗎?」他鎮靜地說,不願意看,也不願意理解她臉上那種陰沉憂鬱的神色。

  她站在屋子中間,不聲不響地、聚精會神地凝視著他。他瞥了她一眼,皺了一下眉頭,就又讀起信來。她扭過身去,慢騰騰地從房裡走出去。他還可以把她喚回來的,但是她走到門口他還默不作聲,只聽見他翻動信頁時發出的沙沙聲。

  「喂,順便提提,」她已經走到門口的時候他說。「我們明天一定走,是嗎?」

  「您走,我可不走,」她說,轉過身對著他。

  「安娜,這樣過下去是不行的……」

  「您走,我可不走,」她重複說。

  「這簡直受不了啦!」

  「您……您會後悔的!」她說著就走出去了。

  被她說這句話的那種絕望神情嚇壞了,他跳起來,打算去追她,但是想了一想,又坐下了,他咬緊牙關,愁眉緊鎖。這種在他看來是不像話的、用意不明的威脅,使他大為激怒了。「什麼我都試過了,」他想。「只剩下置之不理這個法子了,」於是又開始準備乘車進城去,再到他母親那裡請她在委託書上簽字。

  她聽見他在書房和飯廳裡走動的腳步聲。他在客廳門口停了一停。但是他沒有轉到她這裡來,他只吩咐了一聲他不在的時候可以讓沃伊托夫把馬牽走。隨後她聽見馬車馳過來,大門打開了,他又走出去了。但是他又回到大廳裡,有什麼人跑上樓去。這是他的僕人,來取主人遺忘了的手套。她返身走到百葉窗前,看見他看也不看地接過手套,用手拍拍馬車夫的後背,對他說了句什麼。隨後,並不抬頭望望窗口,就以他那種慣常的姿態,一條腿架在另外一條腿上,坐在馬車裡,一邊戴手套,一邊就在角落裡消失了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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