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安娜·卡列寧娜 > 第四部 | 上頁 下頁


  「你碰見他了嗎?」她問,當他們在桌旁燈光下坐下的時候。「這是你遲到的處罰哩。」

  「是的,但是怎麼回事呢?他不是要去出席會議嗎?」

  「他去過回來了,又到什麼地方去了。但是沒有關係。不談這個吧。你到什麼地方去了呢?還和那位親王一道嗎?」

  她知道他的生活的一點一滴。他本來想要說他因為昨晚一夜沒有睡,所以不知不覺睡著了,但是望著她那激動的幸福的面孔,他感到羞愧。因此他只好說親王走了,他不得不去報告。

  「但是現在事情結束了嗎?他已經走了嗎?」

  「謝謝上帝,已經結束了!你真不會相信我覺得這事多麼難以忍受啊。」

  「為什麼?那不是你們青年男子常過的生活嗎?」她說,皺起眉頭;於是拿起擺在桌上的編織物,她開始把鉤針抽出來,沒有望弗龍斯基一眼。

  「我早就拋棄那種生活了,」他說,奇怪她臉上的變化,竭力想揣度其中的意義。「而且我要坦白說一句,」他說,含著微笑,露出他那密密的、潔白的牙齒,「這一星期,看著那種生活,我好比在鏡子面前照了照自己,我實在討厭它。」

  她把編織物拿在手裡,卻不編織,只是用異樣的、閃爍的、含著敵意的眼光望著他。

  「今早麗莎來看我——她們是不怕利季婭·伊萬諾夫伯爵夫人而敢於來看我的,」她插上一句說,「她把你們的狂歡放蕩的夜宴告訴了我。多叫人厭惡啊!」

  「我正要說哩……」

  她打斷他。

  「就是你以前熟識的那個Thérése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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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語:泰雷茲。

  「我正要說哩……」

  「你們,你們男人多討厭呀!你怎麼一點也不瞭解一個女人永遠不會忘記那種事呢?」她說,越來越憤慨了,而且這樣一來就洩露了她憤怒的原因。「尤其是一個不能夠知道你的生活的女人。我知道什麼呢?我過去知道什麼呢?」她說,「無非是你對我所說的那些話罷了。我怎麼知道你對我說的是不是真話呢?……」

  「安娜!你侮辱了我。莫非你不相信我嗎?我不是對你說過,我沒有任何念頭瞞著你嗎?」

  「是的,是的,」她說,顯然在極力驅散她的嫉妒的念頭。

  「可是要是你知道我是多麼不幸就好了!我相信你,我相信你……你剛才要說什麼呢?」

  但是他一時記不起他剛才要說的話了。她最近越來越頻繁的嫉妒心理的發作引起他的恐懼,而且不論他怎樣掩飾,都使得他對她冷淡了,雖然他知道那種嫉妒是由於她愛他的緣故。他多少次曾經暗自說得到她的愛情是真幸福;而現在呢,她愛他,像一個把戀愛看得重于人生的一切幸福的女人所能愛的那樣——而他比起從莫斯科一路跟蹤她的那時候來,卻距離幸福更遠了。那時他雖然覺得自己不幸,但是幸福還在將來;現在他卻感到最美好的幸福已成為過去了。她完全不像他初次看見她的時候那種樣子了。在精神上,在肉體上,她都不如以前了。她身子長寬了,而當她說那女演員的時候,她的臉上有一種損壞容顏的怨恨的表情。他望著她,好像一個人望著一朵他采下來的、凋謝了的花,很難看出其中的美,他原來是為它的美而摘下它,因而把它摧毀了的。可是,雖然這樣,他感覺得當初在他的愛強烈得多的時候,假如他強烈希望的話,他還是可以把他的愛從胸膛裡拔出來的;但是現在,在他仿佛覺得他已不怎樣愛她了的時候,他知道他和她的關係反而不能斷絕了。

  「哦,哦,你剛才要對我講親王什麼事呢?我已經驅走了那惡魔,」她補充說。惡魔是他們之間給嫉妒取的名字。「你剛才要對我講親王什麼事呢?你為什麼感到那樣厭煩呢?」

  「啊,真忍受不了!」他說,極力想拾起他那被打斷了的思路。「他可不是那種你越和他交往就越顯得很好的人。假使你要給他下定義的話,他就是這樣:一隻在家畜展覽會上會得頭獎的那種餵養得很好的牲口,如此而已,」他帶著使她感到興趣的惱怒聲調說。

  「不,怎麼這樣?」她回答說。「無論如何,他是見聞廣博,而且很有教養的吧?」

  「那是一種完全不同的教養——他們的教養。他之受到教養,看來也不過是為了要能夠蔑視教養,就像他們除了肉體的享樂以外對什麼都蔑視一樣。」

  「但是你們不是都喜歡那種肉體的享樂嗎?」她說,於是他又在她那躲閃著他的眼睛裡看出了憂鬱的神色。

  「你怎麼替他辯護呢?」他微笑著說。

  「我並不是替他辯護,那與我無關;但是我想,要是你自己不喜歡那種樂趣的話,你本來可以推辭掉的。不過要是看見那打扮得像夏娃一樣的①泰雷茲使你感到樂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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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指裸體。

  「又,又是那惡魔!」弗龍斯基說,拿起她放在桌上的手吻著。

  「是的,但是我不由得要這樣想呢,你真不知道我等得你有多苦啊。我相信我不是嫉妒。我不嫉妒;你和我在一起的時候我總相信你;可是當你一個人在什麼地方過著那種我無法理解的生活的時候……」

  她離開他身旁,終於她把鉤針從編織物裡抽出來,然後迅速地,借著食指的助力,開始一針又一針地編織那在燈光下閃爍著的雪白毛線,纖細的手腕在繡花的袖口裡靈活地、神經質地動著。

  「怎樣?你在什麼地方碰見了阿列克謝·亞曆山德羅維奇呢?」她的聲音帶著不自然的調子,突然問。

  「我們在門口碰上了。」

  「而他像這種樣子向你鞠躬嗎?」

  她板起面孔,半閉著眼睛,迅速地變換了她臉上的表情,抄著手,於是弗龍斯基突然在她的美麗的臉上看見了阿列克謝·亞曆山德羅維奇向他鞠躬時的同樣的表情。他微笑了,而她也快活地笑了,那是一種使人愉快的、從胸膛發出的笑聲,那笑是她主要的魅力之一。

  「我完全不明白他,」弗龍斯基說。「假如你在別墅向他說明白了以後,他就和你斷絕關係的話,假如他要求和我決鬥的話……但是這個我可真不明白了:他怎麼忍受得了這種處境呢?他分明也很痛苦。」

  「他?」她冷笑了一聲說。「他滿意極了。」

  「既然一切都這麼稱心如意,我們大家為什麼又要苦惱呢?」

  「只有他不。我難道還不瞭解他,他是徹頭徹尾地浸透了虛偽!……只要有一點感情的人,難道能夠過他和我在一起所過的生活?他什麼都不瞭解,什麼都不感覺。有一點感情的人難道能夠和自己的不貞的妻子住在一起嗎?他能夠和她說話,叫她你嗎?」

  她又忍不住摹擬著他的口氣:「你,machère;你,安娜!」

  「他不是男子,不是人,他是木偶。誰也不瞭解他;只有我瞭解。啊,假使我處在他的地位的話,像我這樣的妻子,我早就把她殺死了,撕成碎塊了,我決不會說:『安娜,machère!』他不是人,他是一架官僚機器。他不明白我是你的妻子,他是外人,他是多餘的……不要談他了吧!……」

  「你說得不對,說得不對呢,親愛的,」弗龍斯基說,竭力想安慰她。「但是沒有關係,我們不要談他了吧。告訴我你這一陣做些什麼?有什麼事?你的病怎樣,醫生說了什麼?」

  她帶著嘲弄的喜悅神情望著他。顯然她又想起她丈夫性格中另外可笑的醜惡方面,正在等待機會說出來。

  但是他繼續說:

  「我想這不是病,而是你的身體狀況。要什麼時候呢?」

  譏笑的光輝在她的眼中消逝了,但是另外一種不同的微笑——一種知道他所不知道的事物的表情和沉靜的憂鬱——

  代替了她臉上剛才的表情。

  「快了,快了。你說我們的處境是痛苦的,應當把它了結。要是你知道這使我多麼難受就好了,為了要能夠自由地、大膽地愛你,我什麼東西不可以犧牲啊!我不要拿我的嫉妒來折磨我自己,折磨你……那快要發生了,但卻不會像我們想的那樣。」

  一想到會發生什麼事,她就覺得自己是這般可憐,淚水立刻湧上她的眼裡,她說不下去了。她把手放在他的袖口上,指環和雪白的皮膚在燈光下閃爍著。

  「那不會像我們想的那樣。我本來不想對你說這話的,但是你迫使我說。快了,快了,一切都快解脫了,我們大家,大家都會安靜下來,再也不會痛苦了。」

  「我不明白,」他說,雖然他十分明白她的意思。

  「你問什麼時候?快了。我過不了那一關了。不要打斷我!」她連忙說。「我知道,我知道得清清楚楚。我就要死了;我很高興我要死了,使我自己和你們都得到解脫。」

  淚水從她眼睛裡流下來;他彎腰俯在她的手上,吻著它,極力掩飾住他的激動,他知道那種激動是沒來由的,不過他抑制不住它。

  「是的,那樣倒好,」她說,緊緊地握著他的手。「這是唯一的辦法,我們剩下的唯一的辦法了。」

  他冷靜下來,抬起頭來。

  「多荒謬啊!你說的話多麼荒謬!」

  「不,這是真的。」

  「什麼,什麼是真的?」

  「我就要死了。我做了一個夢哩。」

  「一個夢?」弗龍斯基說,立刻想起他夢見的農民。

  「是的,一個夢,」她說。「很早以前我就做過這個夢。我夢見我跑進寢室,我是到那裡去拿什麼東西,去尋找什麼東西;你知道夢裡往往發生的情況,」她說,她的眼睛恐怖地睜大了,「在寢室的角落上站著一個什麼東西。」

  「啊,多麼荒謬呵!你怎麼會相信……」

  但是她不讓他打斷她。她說的話對於她是太重要了。

  「那個什麼東西轉過身來,我一看,原來是一個鬍鬚蓬亂、身材矮小、樣子可怕的農民。我要逃跑了,但是他彎著腰俯在袋子上,用手在那裡面搜索著……」

  她做出他在袋裡搜索的樣子。她的臉上顯出恐怖的神色。而弗龍斯基回憶起自己的夢境,感到心裡充滿了同樣的恐怖。

  「他一邊搜索著,一邊用法語很快很快地說:『Ilfautlebattrelefer,lebroyer,lepétrit……』①我在恐怖中極力想要醒來,果然醒來了……但是醒來還是在夢中。於是我開始問自己這是什麼意思。科爾涅伊就對我說:『你會因為生產死去,夫人,你會因為生產死去呢……』於是我就醒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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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語:應當打鐵,搗碎它,搓捏它……

  「多麼荒謬,多麼荒謬啊!」弗龍斯基說,但是他自己也感覺到了在他的聲音裡沒有說服力。

  「可是我們不要談這個了吧。請按按鈴,我吩咐他們端茶來。再待一會吧,我不久就會……」

  但是她驟然停止了。她臉上的表情立刻變了。恐怖和激動的神色突然被寧靜、嚴肅、喜悅的關懷神情代替了。他不能理解這個變化的意義。她感到在她身體內新的生命在蠕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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