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是枝裕和 > 如父如子 | 上頁 下頁 |
一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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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如此嗎……」 良多慘然地喃喃自語著,那聲音仿佛是從緊咬的牙齒縫中擠出來一般。 聽到這句話,綠終於淚如泉湧。她一遍遍擦乾,又一次次湧出。良多話裡的意味一點一點地浸染著、煎熬著綠的心。 綠死死盯著良多的側臉。 良多並沒有注意到綠的目光,他已被深深地困在了憤怒的牢籠中。 綠只覺良多的側臉如此陌生。 出東京的私鐵電車以異常緩慢的速度,從夫妻二人跟前駛過。 車一停在公寓的停車場,綠突然意識到一件事。如果真的弄錯了,究竟是發生在哪個時間點?母嬰手冊和當時拍的照片應該還留著。把這些全部仔仔細細地檢查一遍,應該能發現慶多的長相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不同的。綠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良多。 如果剛出生就弄錯了,查了也毫無意義。即便查到了嬰兒是什麼時候變樣的也一樣沒意義。因為就算發現前後並沒有什麼變化,也沒法推翻DNA親子鑒定的結果。良多心裡雖然這般想,但一回到房間,還是馬上把儲藏室裡的照片等物品搬到了客廳。 首先翻開母嬰手冊。慶多是七月二十八日的上午九點三十七分出生的。記錄的分娩時間是十個小時二十五分鐘。由於出血過多,分娩後就立即把綠轉移到了醫療室接受治療和輸血。手冊還記錄著慶多出生時的體重是2865克,身高是49.2釐米。作為一個男嬰,慶多偏瘦弱了些。 第一次產檢是在之前住的公寓旁的小型婦產科醫院。一跟醫生說起綠之前流產過,那時就曾有大出血的症狀,醫生便告知這是高危生育,建議轉到綜合醫院去分娩。權衡之下,他們選擇了老家的前橋中央綜合醫院。 所以,夫婦二人並不是歡天喜地地迎接著生命的到來,而是在喜憂參半的心情中接受了懷孕的事實。 一直到預產期之前都還很順利。但在預產期的三天前住院後,綠馬上就開始了陣痛。整個分娩過程持續了十多個小時,隨後綠就因大出血失去了意識。 雖說情況危急,但多虧是在綜合醫院,才能迅速施以治療。 「最初的三天根本不許我抱孩子……」 綠一邊看照片,一邊喃喃自語。聲音裡滿是哀傷。由於處理大出血,加上之後的消耗,綠只有片刻時間看看孩子。雖然有母乳,也只得擠出來,由護士拿奶瓶喂給孩子吃。 所以,並沒有拍下慶多剛出生時的照片。即便家住前橋的母親一直陪伴在側,可惜沒有帶照相機,就算是帶了,也沒有拍照的閒工夫。 「我去的時候,是三十一日了吧。這應該是那時的照片吧?」 時間最早的照片是七月三十一日,是透過玻璃拍攝的。 一到規定時間,新生兒就會一溜排開在一間玻璃隔開的新生兒見面室裡。那時,在一張小床上掛著寫了「野野宮綠男孩」的牌子,孩子的腳脖子上套著一個姓名帶。 照片拍得很清晰。良多為了趕上預產期的時間,提前把以前的膠片單反相機換成了數碼單反相機,選的是佳能EOS的高端機型。照片裡慶多的臉就像高清摳圖一般輪廓分明。 「這個,是慶多吧?」 良多把照片拿給綠看。綠仔仔細細地端詳著照片,不太確信地點了點頭。 「我覺得是。」 現在的慶多,究竟是不是照片裡這個皺巴著一張紅臉蛋的嬰兒長大後的樣子?這個問題已經沒法給出明確答案。慶多也好,嬰兒也好,都沒有特別明顯的特徵。臉上或手上長個痣也好啊,可惜痣也沒找見。 「就是說,這個時候已經被抱錯了嗎?」 綠說著把照片還給良多,又接過其他的照片。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似乎哪張照片都沒什麼變化,但看起來孩子的臉每天都發生著變化。 說起來姓名帶上是寫了床位牌的,怎麼想都覺得奇怪。事到如今仍然會想,怎麼可能會弄錯呢? 「所以……」 良多一邊從綠手裡接過照片,一邊說: 「我當時就說了,在那麼偏僻的鄉村醫院不要緊嗎。」 良多責備的語氣讓綠慌亂起來。 「我就是在那裡出生的,哥哥和妹妹也都是在那裡出生的,所以……」 「那也證明不了那裡就是安全的啊。現在不就……」 良多還要再說些什麼,綠已經哭出聲來。 「……可是,你那麼忙,完全就……所以我才心裡沒底,想著最好是我母親方便來往的地方呀。」 良多把到嘴邊的話咽到肚裡,別過臉去。 「我……」 綠一邊流淚,一邊拿著相冊開始對比照片。 「……為什麼就沒察覺呢……我,明明是孩子的母親!」 綠嗚咽著泣不成聲。 帶著土特產去慶多的朋友家接人的時候已經過了傍晚六點。 良多和綠都下定決心要跟平常一樣,但果然還是無法保持「平常」的狀態,反倒表現得有些「亢奮過頭」。 終於慶多睡著了,兩人靜靜坐在床上,一遍又一遍地審視著孩子的臉。 尋找著相似之處——尋找著不同之處—— 有淚珠滴在慶多的臉頰上,那是綠的眼淚。 綠輕輕拭去慶多臉上的淚珠,緩緩擦去慶多嘴邊殘留的牙膏泡沫。 良多則一直凝視著慶多熟睡的臉龐。 仿佛要看穿這孩子的小小身軀,看透這小小身軀裡流淌的「血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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