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是枝裕和 > 如父如子 | 上頁 下頁
一一


  市中心的研究所就像科幻電影裡會出現的那種了無生趣的建築,冰冷而陰暗。

  夫婦二人把慶多夾在中間,並排走在除了實用一無是處的亞麻油氈地板上。這是一條昏暗的走廊,牆上寫著「節約用電,調低照明」,但這也實在太過昏暗、陰沉了些。

  與良多的心情恰恰相反,慶多因為難得跟父母親一同出門,心情十分愉悅,兩隻小手被父母緊握著,不停跳起。

  走廊裡回蕩著慶多的歡呼聲,這讓良多和綠陰鬱的心情也稍微輕鬆了些。

  只是,根據鑒定結果的好壞,也許再聽到慶多的聲音就是另一番心境了。一邊拉起慶多變重的身軀,良多意識到自己的腳步也越來越沉重。良多安慰著自己,自己是A型血,綠是O型血,而慶多是A型血。沒問題的,抱錯孩子這種事一定不會發生在自己家。

  DNA親子鑒定是在一個類似醫院診療室的房間裡進行的。牆壁、地板都是一片白,空氣中充斥著好像消毒水的藥品氣味。有兩個穿著白大褂的男人,還有一個身著西服的男人。據說身著西服的是見證人,也就是來證明此次鑒定是公正、公平的人。

  他們先讓良多坐在一張圓形椅子上,用棉棒從他口中採取黏膜。雖然之前自己已經表示過拒絕,可棉棒放入口中的瞬間,閃光燈一閃,還是被留下了一張「證據照」。接下來是綠,最後是慶多。

  慶多一見這仿佛是醫院的房間就開始緊張了。綠握緊他的手,安撫說只要跟自己做一樣的動作就好,一點都不疼。慶多乖巧地坐在圓形椅子上,張大了嘴巴。

  「請孩子的母親站到那邊。」

  聽鑒定師這般說,綠就跟良多並排站在一起,緊緊握住了丈夫的手。良多也緊緊地回握住她的手。

  棉棒一放進慶多的嘴裡,閃光燈便亮起了。那個瞬間,慶多受了驚嚇,渾身發抖。

  目睹著這一幕,良多和綠都感到憤怒。兩人說不清憤怒的理由。只是,良多想起了犯人在警局被拍的「嫌疑人照片」。毫無理由地被捲進莫須有嫌疑的冤案……

  離開的時候,見證人宛如機器人一般面無表情地告知他們,鑒定結果會在一周後送到織間律師那裡。

  之後的一周,良多幾乎沒看過慶多的臉。準確地說,是只看過他睡著的臉。工作自然是一如既往的忙碌。因為這件事,犧牲了他太多的時間。也因此,他離開辦公室比任何人都要晚。

  他心裡明白,下一個週六,或許,就再也沒法把慶多當親生兒子來看待了。他只害怕自己要以曖昧不清的心態面對慶多。

  深夜回到家中,綠也幾乎不說話,看起來疲憊到了極點。

  雨淅淅瀝瀝地下著,像無邊無際的網。良多的車飛馳在高速公路上。才十一月,這天卻冷得厲害,車裡的空調緩緩吐著暖和的風。可是副駕駛上的綠卻依然像受不了這寒冷般,雙手緊抱著自己的身體。兩人都沉默無語。

  把慶多暫放在幼兒園朋友的家中後,夫妻倆一同前往織間的律師事務所。織間本來說上門拜訪,不過兩人回絕了。這也是綠堅持要拒絕的。

  事務所位於一座老舊大樓的五樓。

  沒有電梯,不得不步行爬到五樓。綠和良多在爬樓梯的時候依舊一言不發。在來的路上,兩人也幾乎沒說過話。即便說話,只怕翻來覆去也是同一句——「要是慶多不是我們的孩子……」可是對於這個問題,他們誰又回答得了。

  一到五樓,綠就有了逃跑的念頭。忘記一切的一切,若無其事地回到家中,像往常一樣,把慶多撫養成人。現在的話,一切還有可能。不要去聽什麼結果,就像往常一樣地生活下去。「像往常一樣」,這是何等幸福的事啊。

  被這衝動驅使著,綠很想拉住良多。可是,就在律師事務所的門前,良多回頭看了綠一眼。注視著良多的臉,綠沉默了,隨後點了點頭。

  這就是現實,她感受到了良多那眼神背後的臺詞。

  良多推門而入,有些年歲的金屬門發出「吱呀」的聲響。

  兩人被帶到事務所的會客室,裡面擺著一張大沙發。沙發的海綿已經完全變形了,坐著極不舒服。

  織間說道:「還是請您先看看結果吧。」隨即把研究所寄來的厚厚的一本鑒定書遞到良多的手上,翻到結論部分。

  結論處只有用藍色字體書寫的、尚且不足兩行的文字。

  一旁的綠也側過身來看鑒定書。

  「鑒定結果為:資料1野野宮良多、資料2野野宮綠與資料3野野宮慶多不存在生物學上的親子關係。」

  兩人逐字逐字地看著,看了一遍又一遍,就好像怎麼也看不懂這文字究竟是什麼意思,一遍又一遍……

  然而,那兩行文字冰冷無情地打碎了兩人內心深處那僅存的一線希望。

  織間提議跟抱錯孩子的另一方父母見個面。時間定在下周的週五,地點就安排在前橋中央綜合醫院。

  良多的腦海中閃過工作的事,但此時的他已經無暇再考慮其他了。

  一切都按照織間的安排敲定後,他們便離開了事務所。

  「開車來的吧?開車沒問題吧?是不是打車回去更好些?可以跟醫院報銷……」

  出門之前,織間看著面無血色的良多,擔心地問道。但良多回絕了。明天還要上班,更何況他就是想通過駕駛來排解這無處安放的思緒。

  走出門時,雨已經停了。遠處的地平線被染上淡淡的紅色,一幅夕陽西下的光景。然而,野野宮夫婦並沒有抬頭張望的意思,而是徑直鑽進車裡。

  開車時,慶多的事始終盤旋在良多的腦海中,揮之不去。

  突然,良多猛地踩住刹車。車身劇烈搖晃後停住了。他竟絲毫沒注意到響起的警報聲。實在太驚險了。要是就這樣沖過去,他們恐怕就要在這公路和鐵路的交叉口命喪黃泉了。此時,斷路閘在眼前落下。

  這個路口等得十分漫長,好幾趟往返于東京和地方的列車呼嘯而過。

  「咚!」

  車裡突然發出一聲巨響,坐在副駕駛的綠驚得全身一震。

  循聲望去,是良多用盡全身力氣,一拳砸在了車窗玻璃上。

  良多的側臉因憤怒而扭曲著,白皙的臉龐上泛起潮紅。綠從未見過良多如此強烈的憤怒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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