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是枝裕和 > 步履不停 | 上頁 下頁 |
四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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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香裡有點撒嬌地說。淳史跑回來坐在我們倆中間。 「七站。」 他是看路線圖數的吧。今天的淳史比起往常更像個小孩子,讓我松了一口氣。 「啊……」 我忍不住發出聲音。由香裡睜開眼看我到底發生什麼事。 「我想起來了。昨天說到的相撲選手……」 「哦哦,是那個事啊。」由香裡無所謂地回應我。 「是黑姬山……」 雖然明知道不會看到父母,我還是回頭看了一下。我從公交車後窗看著沿海的道路,歎了一口氣。 「每次都這樣。總是有那麼一點來不及……」 可能是司機換擋了,車突然猛烈地震顫了一下,隨後加快速度賓士了起來。窗外向後飛逝的海,倒映著天空平穩的藍色。 關於黑姬山的話題之後再沒被提起過。到最後,我也沒有和父親去看足球,也一次都沒讓母親坐過我的車。唉,早知道的話……每當我這麼想的時候,機會都早已從我身邊溜走了,而且再也無法挽回。 人生,總有那麼一點來不及。那就是我失去父親還有母親之後,我最真實的感受。 父親的死來得太突然,以至於我連看護他的機會都沒有,也無法和他好好聊一聊。實際上,我感受不到他過世的真實感,所以連守夜的時候,我也沒有流下一滴眼淚。到了晚上,我看向棺材裡頭,發現父親的嘴是張著的。那和他睡覺打鼾時的表情一模一樣。如果讓他的嘴就這麼張著僵掉,那明天的告別會就太不成體統了。我和母親以及姐姐討論著該怎麼讓他合上嘴。又不能像擺手的造型那樣用繩子綁起來。我在苦思良久後,將捲筒衛生紙包在毛巾裡面,頂在他的下巴下面,防止嘴巴張得更開。半夜偷偷去看時,發現總算成了不至於被嘲笑的樣子。我不知道是不是已經僵硬了,便伸手去摸他的下巴。 指尖傳來粗糙的觸感。是他的鬍子。過世之後雖然刮過一次,但我記得曾在某一本書上讀過,人死了之後皮膚會萎縮,因此會造成這樣的現象。 很久很久以前,我也曾經這樣摸過父親的鬍子。當時父親盤坐在起居室的榻榻米上,我則坐在他腿上,兩人一起看著電視的棒球轉播。在我的臉旁邊就是父親的下巴。那沒刮乾淨的鬍子有時會刺痛我的臉頰。 「很痛的。」 每當我這麼說,父親就故意用他的下巴蹭我的臉。我突然想起那時候的觸感,一人在棺材旁邊哭泣。而一旦開始哭泣,我的眼淚就再也停不下來了。 失去了父親和母親之後,我就再也不是某個人的兒子了。取而代之——雖然這麼說有點奇怪——我有了一個女兒。說實話,這並沒能消解我對父母抱有的種種悔恨,或是填滿我心中的空虛,沒有那麼好的事。失去的終究還是失去了。只是,當我有了兩個小孩,就不得不考駕照、買車。如此看來,種種事情也許只是換了一個形式,換了對象,但還是會不斷地重複下去。那並不是快樂或悲傷這種易於理解的感情。也正因為它是如此難以理解,所以我覺得它說不定與人生這東西十分相近。 女兒笑起來很像我媽。升入高中的淳史將來的夢想是什麼,我不得而知,但看來不是醫生。由香裡每到夏天,就把母親送她的和服拿出來,糾結是穿還是不穿。 再過一陣子,對,明年母親的忌日,我想一家四口去那個看得到海的墓地。 也許在那裡,我會一邊說「今天那麼熱,這樣舒服點兒吧」,一邊用長柄勺給墓碑上澆水。 或許還會在回程路上指著看到的蝴蝶,向牽著我的手的女兒說:「看那只黃色的蝴蝶。聽說啊,只要紋白蝶活過了冬天,第二年就能變成黃色的蝴蝶飛回來呢……」 然後想起母親,可能會哭,也可能會笑吧。 (全文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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