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是枝裕和 > 步履不停 | 上頁 下頁
三四


  由於母親表現得太過高興,反而讓我覺得有些內疚,只好說出那樣像藉口般的話。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給母親零用錢。而且嚴格說來,那還不是我的錢。那天我現金不夠,是由香裡從她的皮包裡拿出來給我的,真是丟人。母親當然完全不知情,據說隔天早上還馬上喜滋滋地打電話給姐姐跟她炫耀。母親用那一萬円買了一件淡紫色沒什麼品位的外套。「這是用你給我的錢買的哦。」過年回家時她還特意打開衣櫃給我看。只是我一次都沒有看見她穿過。「這是重要場合才穿的啊。」她對姐姐這麼說過,也可能是想要等到某次跟我一起出門時再穿吧。只是那樣的機會終究沒有來臨。母親過世後,我處理了她的衣服。可直到最後,我都猶豫著不知該怎麼處理這件淡紫色外套。最終,我將它放進了母親的棺材中。

  就像相撲選手在土俵上領取懸賞金時一樣,她用手比作刀在鈔票上切分比畫了三下後,將它小心翼翼地放入口袋中。

  ① 相撲選手贏得比賽,領取賞金的時候,依照習俗,都會用手刀在眼前垂直地畫三次才領取賞金。據說那是在用手刀寫一個「心」字,也有說那是為了向掌管勝利的三位神明表達感謝之意。

  「到底叫什麼來著……那個臉像肚臍的相撲選手……」

  可能是在模仿的過程中想起來了吧,她又開始提傍晚的話題。

  「你還在想啊?」

  我驚訝地說。

  「聽說這種事放著不去想會變成老年癡呆啊……」

  她邊說著,又開始織蕾絲。

  「若乃花?」

  我去餐櫥拿煙灰缸的時候隨便猜了一個相撲選手的名字。

  「不是。」

  「北之富士?」

  我拿著銀色煙灰缸回到洗碗槽那裡,像是參加猜謎遊戲似的回答。

  「那個不是很帥嗎?不是他啦,我說的是長得更討喜的那個……」

  母親把臉皺在一起給我看。

  我看了一眼那張臉,覺得實在太好笑,忍不住笑出聲來。母親也聳聳肩笑了一下,然後又繼續織蕾絲。淳史還坐在簷廊玩著遊戲。「那個……」我小聲地向著母親的背影說話。

  「良雄……也差不多了吧?」

  母親沒有停下動作。

  「不要再叫他來了吧?」

  「為什麼?」

  母親平靜地問。

  「覺得有點可憐啊。來見我們,他也不好受吧……」

  說實在的,我不想再看到那卑微的笑容了。我們一家人也很難在他面前表現得快樂自在,也沒有必要繼續這樣的儀式了吧。

  「所以我才要叫他來啊……」

  母親低聲說。我花了一些時間,才理解了她的意思。

  「豈能讓他過了十來年就忘記啊?就是他害死純平的……」

  「又不是他……」我說到一半,母親制止我,自己繼續說下去。

  「一樣的。對做父母的來說都一樣。沒有人可以恨的話,就只能自己承受痛苦了。就算我們讓那孩子一年痛苦個一次,也不至於會遭天譴吧……」

  母親用跟剛才相同的節奏動著編織針。她那粗粗的手指頭,在日光燈下看起來就像是跟她無關的獨立生命體,感覺有些詭異。

  「所以,不論明年、後年,我都會叫他來的……」

  剛才跪在玄關時那個微笑的表情,原來代表的是完全相反的意思。我察覺了這件事,感到毛骨悚然。

  「你每年都是帶著這種想法叫他來的嗎?」

  我的聲音也許有些顫抖。

  隨後我說了句「太過分了」。與其說是對母親的責難,更像是在歎息。

  「有什麼過分的,那很一般吧……」

  母親的語氣倒像是在責怪我為什麼無法瞭解她的心情。她自己可能還沒發現,她的悲傷已經隨著時間發酵、腐爛,成了連親人都無法認同的樣貌。

  「搞什麼啊?每個人都跟我說『一般』『一般』的……」

  「你當了父親就知道了。」

  「我就是父親啊。」

  我有點意氣用事地說。

  「我說的是真正的父親。」

  母親說道。我從她的背影感覺到一種令人無法靠近的堅定意志。在這裡,我還是被當成一個不成熟的小孩子。

  「什麼意思嘛……」

  我把煙吐向抽風機。這時,浴室傳來開門的聲音。

  「啊,爸爸出來了,你快去洗吧。」

  當母親回頭這麼對我說時,她已恢復成平常的樣子。「哦。」我無奈地回應她。她怎麼能在說了那麼過分的話之後,馬上轉到洗澡的話題呢?我覺得這件事比她那扭曲的感情本身,更能顯示出她心裡的黑暗是多麼深不見底。

  「對了,王子也一起洗吧。」

  「王子?」

  我馬上瞭解到,她指的是淳史。

  「嗯,就這麼辦吧,難得浴室那麼大呀。」

  母親站起來,大聲對走廊喊:「由香裡小姐——」

  「嗯——」在短暫的間隔之後傳來了由香裡的回答。

  「平常都是分開洗的。」

  我有點不安地搔了搔頭。如果從小就一起洗也就罷了,過了十歲才第一次一起洗澡,應該彼此都會有所躊躇吧。如果是像外面澡堂那樣的地方就不會尷尬了,但家裡的浴室是無處可逃的。

  「真是的,至少在這種日子要讓兒子先洗啊。一天到晚都無所事事的,根本不用每天洗澡的嘛。真是浪費熱水……」

  從椅子上站起來的母親一邊將杯子從餐櫥裡拿出來,一邊從抽屜裡取出父親要吃的藥,嘴裡還不忘念叨父親的壞話。

  這時,由香裡走過來問:「媽媽,怎麼了?」

  「讓淳史君跟良多一起洗吧。」

  在我裹足不前的時候,事情正一步步以母親的步調往前進行。

  「是……」由香裡似乎察覺了我的心思,邊回答邊睜大眼睛看著我的臉。

  「一直都是分開洗的……」

  我哀求似的看著她的眼睛。

  「我等會兒把你的睡衣拿出來。」

  母親用手背拍了一下我的腰,走向和室。

  「沒事,我今天帶了T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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