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是枝裕和 > 步履不停 | 上頁 下頁 |
一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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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我開始感覺到,那樣的母親正一點一滴地從我眼前消失。這想法令我不寒而慄。 母親過世之後,我才開始去看牙醫。 「你如果早一點來的話就用不著拔了。」 牙醫這麼告訴我。我花了一年的時間才把蛀牙全部治好。 那一次我也沒有回應母親的問話。 「你一定都沒去看牙醫對不對?」 她又問了一次。 「工作太忙了。」 我很不耐煩地說,然後從襯衫口袋裡拿出手機。我以為有來電。 「你跟我一樣牙齒都很不好。嘴巴張開一下,『啊』一下,啊——」 母親撐在茶几上,自己也把嘴巴張得大大的。看到那個樣子,姐姐笑得前仰後合。 「不要在小孩面前這樣啦。」 我看了一眼淳史,他仍用毫不知情的表情吃著壽司。沒有來電。我又把手機收回口袋裡。 「什麼?是工作上的事嗎?」 母親看著我憂心地說。 「嗯,還好。世田穀的美術館突然有急件要委託。」 我隨口撒了個謊。由香裡坐在我旁邊,她手上的筷子因為我的謊話停了一下。 「咦?是油畫嗎?」 母親發出興奮的聲音。 「嗯……可以算是啦……」 我模棱兩可地回答。母親雖然沒有一般人嘴裡所謂的學問,但她似乎從小就喜歡音樂或畫。最近她還去市場附近類似老年俱樂部的地方,學習手繪明信片。在寄給我的明信片中,也常常用水彩畫上一些精緻的插畫,有檸檬、番薯、柿子、種在盆裡的番茄和牽牛花。她沒有畫過任何特別的東西,但正是因為沒什麼特別,所以現在回過頭來看,反而可以從中看到母親栩栩如生的日常作息。青椒、蘋果、水仙花、松子、茄子、枇杷籽。有一次我稱讚她明信片上的竹筴魚畫得很好,讓她特別開心。 「不能只靠想像來畫畫。老師說過,要花足夠的時間觀察眼前的東西才行。」 她過世之後我在老家整理她的抽屜時,從中找到了好幾張畫了竹筴魚的明信片。想必她是練習到畫得好為止才寄給我的吧。寄給我的那張上面的竹筴魚,的確是看起來最好吃的。在那條竹筴魚旁邊她寫著:「有好好補充鈣質嗎?」我想她一定是擔心我的牙齒吧。後來,我把她畫的明信片全部收在了佛龕裡面。 「說來上次報紙還報過呢,關於油畫修復師的事。說是『畫的醫生』。」 聽到姐姐的這句話,正在看報紙的父親好像淡淡地笑了一下。 「嗯?什麼報啊?」 母親問姐姐。 「我記不起來了……下次複印寄給你好了。」 「嘴上說得好,哪次真的寄了?」 「真是抱歉。」姐姐吐了一下舌頭。 不管她們母女間的對話,我在意的是父親的反應。姐姐也真是的,幹嗎偏偏要用醫生這個詞來說明修復油畫的工作呢? 「嗯,沒有像醫生那麼了不起啦。與其說是醫療,倒不如說是抗老整形手術。」 「聽起來不錯啊,真想麻煩你修復一下。」 姐姐一邊看著由香裡一邊開著玩笑。 由香裡也笑著看了我一眼。那笑容像是在示意我,剛剛只是隨口撒個謊,現在似乎已經開始越陷越深了。 「你剛剛說的那是什麼手術來著?」 母親歪著頭問。 「母親已經不需要啦。」 「您還年輕,所以完全不需要。」 「我也沒信心可以修復……」 我們三個人相視而笑。 「為什麼我覺得被排擠了?」 母親有點鬧彆扭地說。看到她的表情,我們三個人又大笑起來。只有父親還是悶著頭在看報紙。 「總之,這行業好不容易才算是引人關注了。像我念的那間大學啊,報名的人也一年比一年多。只是真的要以此維生,競爭還是很激烈的,因為門檻其實是很高的……」 那已經是我對父親能夠虛張聲勢的最大極限了。可是父親卻完全沒反應的樣子。 詞窮的我只好說:「是吧?」然後用求救的目光看向由香裡。 「好像是呢。」由香裡咧著嘴,臉頰浮現出兩個酒窩,然後將杯中的啤酒一飲而盡。這是她並不想笑的時候才會做出的表情。 「你以前手就很巧啊……」母親說。 母親以前就常說我的手巧是遺傳自她。的確,母親雖沒正式學藝,但不管是料理還是裁縫,她都邊看邊學就學會了。冬天她常會穿著自己編的毛衣或薄外套,像今天她身上那件淡紫色的碎花洋裝(應該說是鄉下老太太常穿的家居服)的衣領上,也繡上了時髦的蕾絲邊。應該是她自己做的吧。那蕾絲的白色,正說明今天對母親來說是個特別的日子。只不過,她再怎麼靈巧,也只能停留在外行人的領域,還沒到可以以此維生的專業水平。而最難為情的是,竟然連這種地方,我也像極了我的母親。 「酒量蠻好的嘛。」 姐姐看著由香裡的空杯子說。而姐姐也正是我們三個兄弟姐妹中酒量最好的。 「嗯,像家母。」 我酒量極差,但由香裡不管怎麼喝都不會臉紅,酒品也很好。 「記得幸惠酒量也很好。」 母親懷念地說。 「對啊,有得一拼呢……」姐姐也附和。 由香裡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我在她耳邊小聲說:「她們在說我大嫂。」 「哦哦。」由香裡點點頭,又喝了一口姐姐勸的酒。 「也不知道她現在住哪兒。」 姐姐問母親。 「賀年卡上的住址沒變啊,記得是所澤沒錯。」 「不知道她最近怎麼樣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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