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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


  「你老爸不就是這樣?」

  父親死得是輕鬆還是痛苦,良多並不瞭解具體情況。沒有一點兒思想準備,接到電話時母親說父親剛剛去世了。父親沒什麼慢性病,他討厭醫院,所以從來不去,覺得如果去檢查一下的話也許會發現什麼問題,死因是心力衰竭。母親在浴室發現了倒下的父親,在救護車送往醫院的路上他咽氣了。據說是心肌梗死發作。

  在救護車上的只有母親,她也許看到了父親痛苦的樣子,良多想。不過,母親用和平時沒有不同的語氣告訴良多「他死得很乾脆」。

  那為什麼母親不覺得「猝死」很輕鬆呢?

  「我做夢會夢到你老爸。」淑子一臉嫌棄的表情。

  「真會做這樣的夢?」

  「偶爾會,偶爾。」淑子表情有些害羞。

  在母親的夢裡,是父親偷了藏在米缸裡的存摺四處逃竄,還是年輕時的回憶?

  「做的什麼夢?」

  「夢見他還活著,每次都是,所以我老覺得你爸還活著。」

  良多無法從淑子的聲音和表情判斷她是喜歡還是討厭這樣的夢。不過,她說了做那種夢「不輕鬆」,應該並不開心。父親雖然不是脾氣暴躁會動粗的人,但讓母親活得相當辛苦卻是不爭的事實。

  可是,從今天白天給母親打電話時她說的「我還以為是你爸呢」那句話中並沒有聽出不快。

  淑子將椅子搬到良多跟前。

  「你說哪種情況更好些?一種是長期臥床不起,慢慢離開親人,一種是猝死,死後老在夢裡出現。」

  「哪種都不好。」

  「沒勁,快選一種。」

  難道母親將父親的靈魂留在世上乃至出現在她的夢中看作是一種「痛苦」?父親究竟留戀的是什麼?良多第一次想要思考父親的人生。

  「到底選哪種?」淑子糾纏不放。

  「好吧,臥床不起?」良多用巴結淑子的口吻說,因為淑子剛才說自己「身體越來越差了」。

  「是最終的結論?」淑子模仿禦法川法男的口吻。

  ①20世紀60年代成名的電視節目主持人、新聞主播、實業家。

  「過時了。不錯,是最終的結論。」

  聽了良多的回答淑子似乎很滿意,注意力回到了廣播上。

  「啊!」淑子輕聲叫了出來。她把收錄機拉近自己,留意著會不會吵到響子母子,將音量稍稍往上調了一點。

  音樂節目主持人正在介紹鄧麗君。良多不記得母親喜歡鄧麗君。

  主持人坦誠地說,比起《償還》《愛人》等最走紅的歌曲,自己最喜歡1987年的《別離的預感》。淑子好像對這段話產生了共鳴,頻頻點著頭。

  曲調比歌名聽上去明快多了,鄧麗君呢喃細語般的歌聲從收音機裡傳了出來。

  眼淚就要落下

  痛心疾首地愛著你

  不要離我遠去

  停止呼吸 留在我的身邊

  聽著歌曲,良多想著父親的事。如果這個為賭博傾注了一生的父親真有無法撒手人寰的事,那會是什麼呢?無論良多的腦海裡回憶起怎樣的場景,記憶中的父親都從未向自己敞開過心扉。

  「老爸的追求究竟是什麼呢?」良多問。

  「什麼?」

  「他的……一輩子。」

  「是啊,我不清楚,直到最後。」

  母親說,在去世的前一天,父親買了「刮刮樂」的彩票。這種彩票用一枚硬幣刮開票面便能當場知道勝負,所以雖然是彩票的一種,也是賭博。若說父親賭博成癮當然沒有說錯,但良多想,父親一定也有他自己的追求,只是最終未能夢想成真。賭博作為替代品,成了他畢生追求的目標,就像今天的自己。

  「老爸經歷了很多,卻沒能如願以償。生不逢時……」

  「嗯,你說錯了,不能把自己的過錯歸咎於時代。」

  良多心頭一緊,母親說的的確沒錯。一想到父親做的那些錯事,心情不由得陰鬱起來。

  「怎麼,你有心事?」

  「沒……」良多用筷子夾起線香。

  「這會兒,你把線香當你爸了吧?」

  淑子一語中的。每天一大早父親都會為佛龕獻一炷香。良多想,香爐中沒准也有父親上過的線香留下的燃渣,他的靈魂應該就依附在其中。

  「人都走了,怎麼想他都沒用。珍惜眼前的那什麼才是真的。」

  「我知道。」

  「男人為啥都不珍惜眼前呢?」淑子合著音樂的節奏擺動身體。

  因為現實太渺小,良多想說,但沒有說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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