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司湯達 > 往事連篇 | 上頁 下頁


  在中學,有個叫聖·路易善會的宗教組織。所有在校聽課的年輕人,到節日上午,都得去聽說教,做懺悔和領聖體,然後去吃晚餐,兩個小時後才回。而年紀小的學生,則由幾個神甫帶領到城外一個花園裡玩球。每場球得付出把雙手按在膝上背誦十遍天主經的代價。玩完球,回到城裡,要刻不容緩地去聽說教。然後,我們每個人都應接受苦鞭,這由兩個神甫執行。他們熄了燈,創造一種更虔誠的氣氛。我們脫光衣服,自由地接受慈善的教士們鞭笞。這一儀式從唱《上帝憐我》時開始,到唱完為止。然後,神甫讓苦修者穿好衣服,才重新開燈。離開前我們還得做好一陣禱告。此時,我們的心裡充滿了對地獄和魔鬼的恐怖。為了陶冶我們的靈魂,每一個星期,這種儀式要進行一兩次,可我們付出了多大的精神代價。先生對我們的文化教育不聞不問,相反,他們一心研究的是如何讓我們永遠處於愚昧無知之中,如何通過非正義的嚴酷懲罰來扼殺我們心靈中萌發的一切美德。

  否極泰來,我有幸熬到了盡頭。一夭,我到校太遲了。一反常態,我對功課一塌糊塗,老師立即叫來正紀先生。他是由政府專門派來執行懲罰的老師。我手上挨了二十戒尺,疼痛難忍之後,我回到自己位子上坐下,難以俺飾自己的痛苦和憤懣。我太衝動,老師見我怒容滿面,又下令懲罰我。我火了,拒絕服從。先生威脅我,若我再敢違拗,就強迫執行。在這種咄咄逼人的形勢下,除了逃走,別無擺脫危險的良策了。我怒不可抑,抓起筆、紙、小刀、墨水,甩到先生頭上,先生嚇傻了。這樣,我便離開了學校。

  我的同窗忍俊下禁,可老師卻指使他們來追趕我。我怕被他們抓住,便躲進了一所教堂。在意大利這是神聖不可侵犯的避難所。外面追捕我的,都停住在教堂前。我冷靜下來後,考慮我該採取何種對策:假如我去求叔父,毫無疑問,他會站在我的敵人那邊說話;最好還是去找我的母親,唯有她能保護我。母親很快趕來了,她驚恐萬狀,以為我犯了什麼大罪。我把今天偶然發生的事情告訴了她。她這才稍微松了口氣。母親把我領到她丈夫家。為處理好這件事,她作了很多交涉。最後,被我得罪的老師表示,除非我同意跪著公開向他賠禮,並在聖讓和聖保羅修道院作一個月懺悔,他才能原諒我的過鍺。這所修道院,屬￿那種教育所之類,被監禁的人要付生活費。對這種處理,我叔父欣然同意。他希望我到那裡上修士課,思想會受到有益的影響。他對我說:「上帝等待著你。既來之,則安之。一定要記住,地獄敞開大門,時刻想把你吞進去。」他將我託付給院長,並給了他錢,請他替我做彌撤,然後,他才與我告別。

  替我向上帝懺悔的教友讓我忍受的一切,我真不知如何說出來。他有條不紊地向我說明我犯有嚴重的罪,而且是不可饒恕的。我年幼無知,完全相信了他說的話。我的懺悔是誠心誠意的。每天早晨,我卑恭地亮出我的背,接受苦鞭。量罪受罰,我按例穿一件帶小鐵刺的粗毛襯衣。我相信勸告者的話,總以為會見到跟蹤我的魔鬼,我害怕極了。每天晚上,一種恐懼的幻覺纏著我,叫我難以入睡。他們強求我做總懺悔。我多次承認,我的同學曾借給我看不太健康的書。神甫便斷言,這是罪過,假如我不很好地懺悔和佈施,魔鬼將帶走我的肉體和靈魂。我不得不按神甫說的,掏空口袋裡的錢,交到他手裡;為了擺脫魔鬼,我得齋戒和作各種嚴格的苦修。神甫對我說:「你瞧,我的孩子,為了你給我的四個埃居,我在羅馬教皇庇烏五世陛下祝聖的祭壇上要念四遍彌撒,以拯救你的靈魂。與此同時,你得讓你的肉休接受磨難。」我一一應諾,並能言行一致。

  我苦修總算熬到了盡頭。在釋放我的前一天,我領受聖事。在整個儀式中,我止不住熱淚滾滾。次日,我叔父來了,見我消瘦的面孔,感到驚異,但馬上把它掩飾過去了。他對我說:「苦修對你很有益,你已經從罪孽的深淵中解救了出來,人也變得文雅多了。」

  我們離開修道院,叔父用馬車把我送到中學,我跪著向我的老師公開賠罪。他借此機會,要求學生注意他的尊嚴和人格。在如此這般地向另外幾位老師賠了罪後,叔父才把我帶回家。嬸嬸看到我,問叔父:「他怎麼搞得骨瘦如柴的?」叔父回答:「他苦修贖罪了。」叔父還想讓我回到學校,可我堅決不從。他最後決定把我送到布爾勒律師那裡。這個人曾負責簽發送往西班牙的教皇敕書。近兩年,他因風濕病待在家。他的工作只限於簽發兩個老秘書替他起草的信件。當我在他門下讀書時,他與一位僕人單獨生活。我上年紀的嬸嬸常來與他作伴。到晚上,當我完成了自己的功課,我們便一塊回家。不幸的律師被疾病折磨著,長期臥床不起,他咒駡上帝和聖人,說著是上帝公正,就應分清善與惡。嬸嬸懷著一顆虔誠的心,聽到這些詆毀神靈的話,內心十分不安。

  一天她駁斥病人,可他聽不進她善意的批評。回家時,善良的嬸嬸對我發誓,她再不去見那個痛風病人了。他說:「他那些咒駡神靈的話,我再也聽不下去了。由他這種鄙視上帝的人授課,你會一無所獲,你應像我一樣,不再去他那裡。」

  我回答說:「我不怕他影響,」若是叔父知道了這事,禁止我去聽布爾勒的課,我會非常痛苦的,因為這位非宗教狂徒耳提面命,使我理解了很多我過去不懂的東西。另外,他借給我一些很有意思的書,我讀得入了迷,這還成了我們交談的話題。我的信念動搖了。律師講的那些道德準則有根有據,我起來越覺得有道理了。我真不知如何把它與我所受的宗教教育統一起來。

  我嬸嬸又往律師家走動了。一天,布爾勒痛風發作,疼痛難忍。嬸嬸懇求他為上帝的仁愛忍受一切痛苦。律師本不大信神,在痛得惱火時,嬸嬸誠懇的勸告,反惹得他大罵起來。可憐的嬸嬸氣得顧不上圍披巾和戴帽子,匆忙走了。出門時,她一邊不停地劃著十字,一邊發誓不再踏入這可怕的房子一步。晚上,布爾勒卻笑嘻嘻地跟我談起這件事。我回家後,嬸嬸對此隻字沒提。到星期天,嬸嬸去作懺悔,她的牧師、一個宗教裁判所多明我會的修士,說除非她預先去揭發這個褻讀神靈者,否則他不會給她赦罪。次日,她到聖所去揭發,然後到牧師那裡。他表示寬恕了她,因她聽從了他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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