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司湯達 > 紅與黑 | 上頁 下頁
第四十九章 滑稽歌劇(2)


  「的確,我的長處很少!于連對自己說,深信不疑,「我充其量是個很平常的人,很庸俗,令人生厭,我自己都受不了。」他對他身上所有的優點,對所有他曾經熱烈地愛過的那些東西,厭惡得要死;在這種顛倒的想像的狀態中,他開始用他的想像來判斷人生。這種錯誤是一個出類拔萃的人的錯誤。

  他有好幾次想到了自殺,那種情景充滿了魅力,就像是美妙舒適的休息;那是獻給沙漠裡快要渴死熱死的可憐人的一杯冰水。

  「我的死會加深她對我的鄙視!」他喊道,「我將留下怎樣的回憶啊!」

  —個人跌進不幸的最後一道深淵,除了勇氣,再無別的辦法。于連還沒有足夠的天才能對自己說:「膽子要大。」然而當他望瞭望瑪蒂爾德的房間的窗戶時,他透過百葉窗看見她熄燈了,他想像著這間他這一生,唉!只見過一次的可愛的房間,他的想像到此為止。

  一點的鐘聲響了,他聽見了。立刻對自己說:「我用梯子爬上去!」

  真是靈機一動,正當的理由紛紛湧來,「我還能更不幸嗎!」他心想。他跑去搬梯子,園丁把梯子鎖住了。于連砸下一把小手槍的擊鐵,這時他有了一股超人的力氣,用擊鐵把鏈子上的一個鏈環擰斷,不多時他就打走了梯子,靠在了瑪蒂爾德的窗子上。

  「她要發火了,對我百般蔑視,那有什麼關係?我吻她,最後的一吻,然後回我的房間,自殺……我的嘴唇將在我死之前接觸到她的臉頰:」

  他飛也似地爬上梯子,敲百葉窗;過了一會兒,瑪蒂爾德聽見了,想打開百葉窗,梯子頂住了,于連緊緊抓住用來固定打開的百葉窗的鐵鉤子,冒著隨對摔下去占的危險,猛地一推梯子,令其稍稍挪動。瑪蒂爾持終於能打開窗子了。

  他跳進屋子,已經半死不活了。

  「果然是你!她說著投入他的懷抱……

  誰能描寫于連的極度的幸福?瑪蒂爾德的幸福也差不了多少。

  她對他說自己不好,坦白自己的種種不是。

  「懲罰我那殘忍的驕傲吧,」她對他說,緊緊地摟住他,他都快喘不過氣來了;「你是我的主人,我是你的奴隸,我要跪下求你繞恕,因為我竟然想反抗。」她掙脫他的擁抱,撲倒在地。「是的,你是我的主人,」她對他說,仍舊陶醉在幸福和愛情之中,「永遠地主宰我吧,嚴厲地懲罰你的奴隸吧,如果她想反抗。」

  過了一會兒,她又掙脫他的擁抱,點燃蠟燭,要把整個—邊的頭髮剪下來,于連好說歹說,不讓她剪。

  「我要記住,」她對他說,「我是你的奴僕,萬一可憎的驕傲讓我昏了頭,你就把這頭髮給我看,並且說:『現在已不再是愛情的問題了,不再是您的心可以有什麼感覺的問題了,您曾經發過誓服從,那就以名譽擔保服從吧。』」

  迷亂和快樂達到了這種程度,還是略去描寫為妙。

  于連的道德感和幸福感並駕齊驅,「我得從梯子上下去,」他對瑪蒂爾德說,他已經看見曙光出現在花園東邊很遠的煙囪上。「我不得不做出的犧牲配得上您,我要放棄幾個小時的幸福,那是一個人所能體味的最驚人的幸福。這個犧牲是我為您的名譽做出的,如果您知道我的心,您會明白我對自己的強迫有多麼粗暴。您對我將永遠是此時此刻的您嗎?不過,有名譽擔保,足夠了。您要知道,自我們第一次相會之後,所有的懷疑並不都是針對小偷的。德·拉莫爾先生在花園裡安置了一個看守,德·克魯瓦繹努瓦先生身邊佈滿了密探,他每天夜裡做的事人家全知道……」

  聽到這兒,瑪蒂爾刻不禁哈哈大笑,她母親和一個侍女被驚醒了,突然,她們隔著門跟她說話。于連望著她,她的臉白了,斥責那個侍女,不理她母親。

  「不過如果她們想到開窗,她們就會看見梯子了!」于連說。

  他又一次把她抱在懷裡,然後跳上梯子,不是下,簡直是滑,一轉眼便到了地上。

  三秒鐘之後,梯子已被放在小路旁的椴樹下,瑪蒂爾德的名譽保住了。于連緩過神來,發現自己渾身是血,幾乎一絲不掛:他往下滑的時候不留神受傷了。

  極度的幸福完全恢復了他的性格的力量:如果此刻他孤身面對二十個人,不過是又給他添一樁樂事罷了。幸好他的武德沒有受到考驗,他把梯子放回原處,重新用鐵鍊鎖上。瑪蒂爾德窗下那方種著奇花異草的花壇裡留下了梯子的痕跡,他也沒有忘記回去除掉。

  黑暗中,于連用手在鬆軟的土上摸來摸去,看看痕跡是否除乾淨了。他覺得有什麼東西落在手上,原來是瑪蒂爾德整個一邊的頭髮,她剪下來扔給他的。

  她在窗口。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