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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舞會(3)


  「伊斯拉埃爾·貝爾蒂西奧,他不是比所有那些威尼斯貴族更有性格嗎?」我們這位憤怒的平民對自己說,「然而這些人的被證實的貴族血統可以上溯至公元七〇〇年,比查理曼大帝還早一個世紀;而今晚德·雷斯公爵的舞會上,最高貴的也只能上溯至十三世紀,還是連滾帶爬的呢。好!儘管那些威尼斯貴族出身如此高貴,可人們記住的卻是伊斯拉埃爾·貝爾蒂西奧。

  「一次謀反消滅了所有那些由社會的任性給予的爵位。而在謀反中,一個人也一下子取得了他面對死亡的態度給予他的地位。連才智都失去了權威……

  「在這個瓦勒諾們和萊納們的世紀裡,今天的丹東會是什麼呢?怕連國王的代理檢察官都不是……

  「我在說什麼呀?他會把自己出賣給聖會,他會當部長,因為這位偉大的丹東偷盜過。米拉波也出賣過自己。拿破崙在意大利偷盜過幾百萬,否則他會像皮舍格呂一樣被貧窮一下子難倒。只有拉斐德從不曾偷盜過。應該偷盜嗎?應該出賣自己嗎?」于連想。這個問題一下子把他難住了。夜裡剩下的時間裡,他讀大革命的歷史。

  第二天,他在圖書室一邊寫信,一邊還想著阿爾塔米拉伯爵的談話。

  「事實上,」他好一陣出神,然後對自己說,「如果這些西班牙自由黨人把人民牽連進罪行裡去,是不會這麼容易就被清除掉的。這是些驕傲的、誇誇其談的孩子……像我一樣!」于連突然叫道,仿佛大夢方醒,跳了起來。

  「我做過什麼艱難的事情,有權利評判這些可憐的傢伙?他們究竟在一生中有過一次敢於並且開始了行動呀。我就似是那個人,離開飯桌時大聲說:『明天我不吃飯了,這絲毫也不妨礙我像今天一樣健壯、敏捷。』誰知道在一個偉大行動的半途中會有什麼感覺呢?……」德·拉莫爾小姐走進圖書室,這意外打斷了他那些高深的思想。他讚賞丹東、米拉波、卡諾這些不會被征服的人的偉大品質,興奮不已,眼睛停在德·拉莫爾小姐身上,卻沒有想到她,沒有向她敬禮,幾乎沒有看見她。當他那雙睜得如此開的大眼睛終於覺察到她的存在時,目光頓時暗了下去。德·拉莫爾小姐注意到了,感到一陣酸楚。

  她向他要維利的《法國史》,書放在最上一格,她夠不著。于連不得不去搬兩架梯子中最高的那一架。于連搬來梯子,拿到書,送給她,還是想不到她。他在撤走棋子時,因為心思不在那上面,胳膊肘碰在書櫥的一塊玻璃上。咣啷一聲,碎片落在地上,這才驚醒了他。他急忙向德·拉莫爾小姐道歉,他想禮貌些,他也只能如此了。瑪蒂爾德看得明白,她打攪了他,比起跟她說話來,他更願意想她來之前他的那些事。

  她看了他好久,然後慢慢地走了。于連看著她走過去。眼前這樸素的打扮和昨晚那豪華的服飾形成對比,看得于連來了興致。兩種面貌之間的差別幾乎也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這個女孩子在德·雷斯公爵的舞會上是那樣的高傲,此刻眼神裡竟幾乎含著哀求。「的確,」于連心想,「這黑色的連衣裙更顯出她腰身的美。她有女王的作派,可是她為什麼要戴孝?

  「如果我問給誰戴孝,可能我又是幹了件蠢事。」于連完全從極度興奮的狀態中走出來了。「我得重新讀一讀早晨寫的信,誰知道我會找出多少漏掉的字和愚蠢的錯誤,」他正勉強集中精力讀第一封信,卻聽見身旁響起一陣綢裙的悉卒聲;他迅速轉過頭,德·拉莫爾小姐站在離他的桌子兩步遠的地方,正在笑呢。這第二次打擾使于連生氣了。

  至於瑪蒂爾德,她剛才強烈地感覺到她在這年輕人眼中無足輕重;那笑是為了掩飾她的窘迫,這她倒是成功了。

  「顯然,您在想什麼很有趣的事情,索萊爾先生。是不是有關那被陰謀的什麼奇聞軟事?正是那樁陰謀把阿爾塔米拉伯爵先生送到巴黎來的。告訴我是怎麼回事,我很想知道;我會嚴守秘密的,我向您發誓!」她聽見自已竟說出這句話來,不免大吃一驚,怎麼,她竟懇求一個下人!她更加局促不安,遂用一種輕鬆的口吻補充說:

  「您一向冷若冰霜,是什麼居然使您變成一個充滿靈感的人,一個米開朗基羅的先知那樣的人?」

  這種尖銳而唐突的詢問深深地傷了于連,重又激起他全部的瘋狂。

  「丹東偷盜是對的嗎?」他突然對她說,神情變得越來越凶。「皮埃蒙特的革命黨人,西班牙的革命黨人,他們應該把人民牽連進一些罪行中去嗎?他們應該把軍隊裡所有的職位、把所有的十字勳章給那些甚至沒有功勞的人嗎?戴上這些勳章的人難道不怕國王回來嗎?應該讓都靈的金庫遭到搶劫嗎?總之,小姐,」他一邊神色可怕地步近她,一邊說,「想把愚味和罪惡逐出地球的人應該像暴風雨一掃而過茫無目的地作惡嗎?」

  瑪蒂爾德害怕了,承受不住他的目光,倒退了兩步。她看了看他,對自己的恐俱感到羞恥,輕輕地快步走出圖書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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