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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舞會(2)


  「他想說什麼呢,」德·拉莫爾小姐想。

  「她是幸福的,」阿爾塔米拉伯爵繼續說,「她在一八一五年時也是幸福的。那時候我藏在她家裡,在她的靠近昂提布的領地上;您瞧,當她聽說奈伊元帥被處決時,竟跳起舞來!」

  「這是可能的嗎?」于連說,驚呆了。

  「這是黨派精神,」阿爾塔米拉說,「十九世紀不罷有真正的激情了,因此人們在法國才這麼厭倦。人們做著最殘忍的事,卻沒有殘忍的精神。」

  「這就更糟!」于連說,「至少,當人們犯罪的時候也應該有犯罪的樂趣,罪行也只有這點兒好處,甚至以此為理由來稍微為罪行做些辯護。」

  德·拉莫爾小姐完全忘了她該做什麼了,幾乎完全夾在了阿爾塔術拉和于連當中。她的哥哥習慣于服從她,讓她挽著胳膊,望著客廳裡別的地方,為了掩飾窘態而裝出被人群擋住的樣子。

  「您說得對,」阿爾塔米拉說;「人們什麼都幹,就是沒有樂趣,也記不住,甚至犯罪也是如此。在這個舞會上,我也許能給您指出十個人來,他們可以被判為殺人凶乎,他們忘了,別人也忘了。

  「有的人,如果他們養的狗腿斷了,他們會心疼得流淚。在拉雪茲神甫公墓,當人們把鮮花拋向他們的墳墓時,你們巴黎人說得那麼有趣,有人就會告訴我們,他們兼有勇敢的騎士的種種美德,還有人會談到他們的生活在亨利四世治下的曾祖輩的豐功偉績。如果阿拉塞利親王費盡周折,我仍未被絞死,而且我一旦享用我在巴黎的財產,我願意請您跟八個到十個受人敬重、毫無悔恨之心的殺人犯一塊兒吃飯。

  「您和我,我們將是這頓晚飯上唯一沒有沾上鮮血的人,但是,我將被當作嗜血成性的、雅各賓派的怪物受歲鄙視,甚至憎恨,而您將只作為一個混入上流社會的平民而受到鄙視。」

  「再真實不過了,」德·拉莫爾小姐說。

  阿爾塔米拉驚訝地望著她,于連則不屑一顧.

  「請注意,我帶頭搞的那隊革命沒有成功,」阿爾塔米拉伯爵繼續說,「僅僅是因為我不願意砍掉三個腦袋,不願意把七、八百萬分給我們的擁護者,我掌握著金庫的鑰匙,今天,我的國王渴望著絞死我,而在叛亂之前,他用『你』來稱呼我;如果我把三個腦袋砍了,把金庫裡的錢分了,他會把他的大勳章頒給我,因為我至少可以取得一半成功,我的國家也會有一個像樣的憲章……世上的事就是這樣,不過一局棋罷了。」

  「那時,」於連接著說,眼裡冒著火,「您還不會下,而現在……」

  「您是不是想說,我會砍掉一些人的腦袋,我不會成為您曾向我解釋的那種吉倫特派?……我要回答您,」阿爾塔米拉神情憂鬱地說,「要是您在決鬥中殺了人,那就遠不像讓一個劊子手處決他那麼醜惡。」

  「依我看,」于連說,「要達目的,不擇手段,假如我不是個微不足道的人,有幾分權力的話,我可以為了救四個人而殺三個人。」

  他的眼睛裡閃爍著真誠的火焰和對世人虛妄評判的輕蔑;他的眼睛碰上了緊挨著他的德·拉莫爾小姐的眼睛。但那輕蔑遠沒有變成優雅和溫良,反而像是變本加厲了。

  她深受刺激,但是已經不能忘掉于連了;她感到惱怒,拉著她哥哥走了。

  「我該去喝潘趣酒,大跳其舞,」她對自己說,「我要挑一個最好的,不惜一切代價引人注目。好啊,這是那個出了名的無禮之徒,費瓦克伯爵。」她接受了他的邀請,他們跳舞了。「咱們看看誰最放肆,」她想,「不過,為了嘲弄個夠,我得讓他開口說話。」很快,其他參加四組舞的人不過是裝裝樣子,誰也不想漏掉一句瑪蒂爾德的尖酸刻薄的俏皮話。德·費瓦克伯爵心慌意亂,找不出一句有思想的話,只好拿些風雅辭今應付,一臉的怪相;瑪蒂爾德心裡有火,待他很殘酷,簡直當成了仇敵。她一直跳到天亮,下場時已疲憊不堪。在回去的車子裡,剩下的一點兒力氣還被用來讓她感到悲哀和不幸。她被于連蔑視,卻不能蔑視他。

  于連感到幸福到了極點。他不知不覺地陶醉於音樂、鮮花、美女和普遍的豪華,尤其是陶醉於他的想像,他夢想著自己的榮耀,他夢想著一切人的自由。

  「多美的舞會!」他對伯爵說,「什麼都不缺了。」

  「還缺思想,」阿爾塔米拉回答說。

  他的表情洩露了輕蔑,這輕蔑就更加刺人,因為看得出來,禮節要求必須隱藏這種輕蔑。

  「您在呀,伯爵先生。是不是思想還在策劃著什麼陰謀?」

  「我在這裡是因為我的姓氏。在你們的客廳裡,人們僧恨思想。它不能超出歌舞劇的一句歌詞的諷刺,這樣它就會受到獎賞。然而思想著的人,如果在他的俏皮話裡有毅力有新意,你們就叫他犬儒主義者。你們的一位法官送給庫裡埃的不就是這個名稱嗎?你們把他投入監獄,像貝朗瑞一樣。在你們這兒,凡是精神方面稍有價值的東西,聖會就將其送上輕罪法庭,上流社會則鼓掌叫好。

  「這是因為你們這個衰老的社會首先看重的是禮儀……你們永遠超不出匹夫之勇,你們可以有繆拉,但永遠不會有華盛頓。我在法國只看見了虛榮。一個說話有創見的人脫口說了句不謹慎的俏皮話,而主人就以為是丟了臉。」

  說到這裡,伯爵的車子帶著于連,在德·拉莫爾府前面停下了。于連喜歡上了他的陰謀家。阿爾塔米拉給過他一句漂亮的讚語,但顯然不是出自一種深刻的確信:「您沒有法國人的輕浮,好好理解功利原則吧。」正好前天于連讀過卡西米爾·德拉維涅先生的悲劇《瑪利諾·法利埃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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