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司湯達 > 紅與黑 | 上頁 下頁
第三十八章 哪一種勳章使人與眾不同?(3)


  德·克魯瓦澤努瓦侯爵無法穿過人群,只好笑盈盈地望著瑪蒂爾德,這時,她那天藍色的大眼睛停在他和他周圍的人的身上。「還有比這夥人更平庸的嗎!」她心裡說,「這個克魯瓦澤努瓦還想娶我;他溫柔,禮貌,像德·魯弗萊先生一樣舉止文雅。這些先生要是不令人厭倦的話,倒是很可愛的,他將來也會帶著狹隘、自得的神情跟著我參加舞會的。結婚一年之後,我的車,我的馬,我的裙子,我的離巴黎二十裡遠的別墅,這一切都會盡善盡美,完全可以論一個暴發戶,例如德·魯瓦維爾伯爵夫人因嫉妒而送命;可是以後呢?……」

  瑪蒂爾德在想像中先已厭倦了。德·克移瓦澤努瓦終於走到她身邊,跟她說話,可她還在作夢,沒有聽。對於她,他的說話聲和舞會的嘈雜聲混在一起了。她的目光機械地跟著于連,他已走開,神情是畢恭畢敬的,但是自豪,不滿。她在遠離穿流的人群的一個角落裡看見了阿爾塔米拉伯爵,就是在自己的國家被判死刑的那位,讀者已經認識。在路易十四治下,他的一位親戚嫁給了一位孔蒂家的親王;這段往事多少保護著他,免遭聖會的警察迫害。

  「我看見的只是死刑判決使一個人與眾不同,」瑪蒂爾德想,「這是唯一不能買的東西。」

  「啊!我剛才對自己說的是一句俏皮話!真遺憾,它來的不是時候,沒能讓我出出風頭!」瑪蒂爾德口味太高,不肯在談話中使用事先準備好的俏皮話;但是她又太虛榮,不能不自鳴得意。她的臉上,幸福的神色於是取代了厭倦的表情。德·克魯瓦澤勞瓦侯爵一直在說話,以為看見了成功,就更加喋喋不休了。

  「一個壞蛋拿什麼來反駁我的俏皮話呢?」瑪蒂爾德心裡說。「我會這樣回答批評者:男爵的頭銜,於爵的頭銜,可以買到;一枚勳章,可以贈送;我哥哥就剛剛得到一枚,他做了什麼?一個官階,可以獲得。住十年兵營,或有個親戚當陸軍部長,就能像諾貝爾一樣當上騎兵上尉。一筆巨大的財產呢!……這仍舊是最難的,因而也最值得尊重。真奇怪,這跟書上講的正好相反……好吧!為了財產,就娶羅特希爾德先生的女兒吧。」

  「我的話的確有深度。死刑判決仍然是唯一無人敢申請的東西。」

  「您認識阿爾塔米拉伯爵嗎?」她同德·克魯瓦澤努瓦先生。

  她好像大夢方醒,這個問題和可憐的侯爵五分鐘以來跟她說的話沒什麼關聯,和藹可親的他不免感到難堪。不過,他是個機智的人,並以機智而享盛名。

  「瑪蒂爾德挺古怪,」他想,「這是個缺點,然而她給她的丈夫一個多好的社會地位!我不知道這個德·拉莫爾侯爵是怎麼搞的,他跟各黨派的關係都好得不能再好,這是一個不倒翁啊。再說,瑪蒂爾德的古怪可以被視為天才。有了高貴的出身,巨大的財產,天才不會惹人笑話,那時該是多麼與眾不同啊!還有,只要她願意,她就能兼有才華、個性和急智,這使她變得十分可愛……」由於一心不可二用,侯爵回答瑪蒂爾德時神情恍惚,如同背書:

  「誰不認識這個可憐的阿爾塔米拉?」接著他給她講那樁失敗的陰謀,可笑,荒唐。

  「很荒唐!」瑪蒂爾德好像自言自語,「然而他行動了。我想見見一位男於漢,把他領到我這兒來,」她對侯爵說,侯爵頗不快。

  阿爾塔米拉伯爵也是一個最公開地讚美德·拉莫爾小姐的高傲、近乎放肆的神情的人,他認為她是全巴黎最美麗的人兒之一。

  「她要是坐在王位上該多美!」他對德·克魯瓦澤努瓦先生說,痛痛快快地跟他走了。

  上流社會中有不少人想證明,沒有什麼事情比陰謀更有傷風雅,那有一種雅各賓黨的氣味。還有什麼比不成功的雅各賓分子更醜惡呢?

  瑪蒂爾德的眼神和德·克魯瓦澤努瓦先生一起嘲笑阿爾塔米拉的自由主義,但是她聽得仍然饒有興味。

  「舞會上來了個陰謀家,真是絕妙的對比,」她想。看著他的小黑鬍子,她覺得頗像一頭休息中的雄獅,但是她很快覺察到他腦子裡只有一個想法:功利,功利崇拜。

  除了能給他的國家帶來兩院制政府的東西之外,年輕的伯爵認為什麼都不值得他注意。他愉快地離開了瑪蒂爾德,舞會上最有誘惑力的人兒,因為他看見一個秘魯將軍進來了。

  可憐的阿爾塔米拉對歐洲感到絕望,只好這樣想:南美洲國家強大以後,它們可以把米拉波送去的自由再還給歐洲。

  一群留小鬍子的年輕人旋風似地擁到瑪蒂爾德身邊。她清楚地看到,阿爾塔米拉沒有被迷住,對他的離去很主氣;她看見他跟秘魯將軍說話時,黑眼睛閃閃發亮。德·拉莫爾小姐望著這些年輕的法國人,那種深沉的嚴肅是她的任何一位競爭對手都無法模仿的。「他們中間,」她想,「誰甘願被判處死刑,即便擁有一切有利的機會?」

  這種古怪的目光讓缺乏才智之輩受寵若驚,卻使其他人惴惴不安。他們害怕她會冒出什麼尖刻的話,讓他們難以回答。

  「高貴的出身給人上百種優點,要是沒有我就會不舒服,于連的例子讓我看到這一點,」瑪蒂爾德想,「然而高貴的出身也會讓能使人被判處死刑的那些精神優點衰退。」

  這時,她身邊有人說:「這位阿爾塔米拉伯爵是桑·納查羅-皮芒泰爾親王的次子;從前有個皮芒泰爾家的人試圖救出一二六八年被斬首的康拉丹。那是那不勒斯最高貴的家族之一。」

  「瞧,」瑪蒂爾德心裡說,「這絕妙地證明了我的格言:高貴的出身剝奪了性格的力量,而沒有性格的力量就不會被判處死刑!這麼說,我今晚註定要胡說八道了。即然我只是個像別人一樣的女人,那好吧!應該去跳舞。」她讓步了,接受了德·克魯瓦澤努瓦侯爵的請求,一個鐘頭以來他一直求她跳一次加洛普舞。為了擺脫哲理思考的不快,她想讓自己變得十分地迷人,德·克魯瓦澤努瓦先生不禁心花怒放。

  然而,跳舞,取悅於院子裡最漂亮的男人之一的願望,都不能驅散瑪蒂爾德的煩惱。不可能取得更大的成功了。她是舞會的王后,她看得出來,不過她看得很淡。

  「跟一個克魯瓦澤努瓦這樣的人在一起,我將過一種多麼平凡的生活啊!」一個小時後他把她送回到原來的座位上,她對自己說,「我有半年不在巴黎,如果在一個全巴黎的女人都渴望參加的舞會上還找不到快樂,那我的快樂又在哪裡呢?」她又想,快快不樂,「再說,舞會上還有一群人的敬意包圍著我,而這一群人,我想像不出還有更好的組成了。這裡也許只有幾個上議院議員和一、兩個于連這樣的人是平民。然而,」她越來越憂鬱了,「有什麼好處命運沒有給我啊:聲譽,財產、青春!唉!一切,除了幸福。」

  「我得到的好處中,最可疑的,還是他們整個晚上向我說的那些。才智,我相信我有,因為我顯然使他們所有的人都感到恐懼。如果他們敢談一個嚴肅的主題,五分鐘之後,他們就會興奮得喘不過氣來,仿佛在我一個鐘頭來不斷重複的事情上有了重大發現似的。我是美麗的,為了我的這個長處,德·斯達爾夫人會犧牲一切的;然而我厭倦得要死,這是事實。是否有理由認為,我把我的姓換成德·克魯瓦澤努瓦侯爵的姓,就會少一些厭倦呢?」

  「可是,我的天主!」她又想,幾乎想哭,「他不是一個完美的人嗎?這是本世紀教育的傑作;您只要朝他看看,他就會找出—句可愛的、甚至機智的話來對您說;他是勇敢的……這個索萊爾可真古怪,」她心裡說,眼神裡的憂鬱變成了惱怒。「我事先說過有話要跟他講,他居然不肯再露面!」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