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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野心家(4)


  于連一下子撲到她懷裡,的確是沒有預先的計劃,是不由自主地。然而德·萊納夫人推開他,相當堅決地繼續說下去:

  「我的可敬的朋友謝朗先生讓我明白,和德·萊納先生結婚,就是做出保證,把我全部的感情都給了他,甚至包括我不知道的、在一次不祥的關係之前從未體驗過的那些……自從我把那些信交給了他,這些信對我來說是那樣地寶貴,我的生活過得如果不幸福,至少也相當平靜。別再攪亂它了;做我的一個朋友吧……最好的朋友。」于連在她手上印滿了吻;她感覺到他還在哭。「別哭了,這真讓我難受……該您告訴我您的事了。」于連說不出話來。「我想知道您在神學院裡過的是什麼樣的生活,」她又說,「然後您就走吧。」

  于連心不在焉,先說了他開始時遇到的無數陰謀和嫉妒,又說了當了輔導教師後較為平靜的生活。

  「正在這時候,」他補充道,「長時間的沉默之後,那沉默顯然是讓我明白您已不愛我了,我對您無關緊要了……」德·萊納夫人抓緊了他的手。「正在這時候,您給我寄了五百法郎。」

  「我從未寄過,」德·萊納夫人說。

  「為了打消懷疑,那封信蓋著巴黎的郵戳,署名是保爾·索萊爾。」

  他們中間起了一陣小小的爭論,爭論那封信可能的來源。他們的精神狀態於是為之一變。不知不覺中,德·萊納夫人和于連已不再用莊重的口吻說話,口吻中又恢復了那種溫柔的友情。黑沉沉中,他們誰也看不見誰,然而說話的聲音已說明一切。于連伸開胳膊,摟住了情人的腰,這舉動很危險。她試著推開于連的胳膊,而他想當巧妙地用敘述中一個有趣的場景引開她的注意力。他的胳膊仿佛被遺忘,呆在了原來的地方。

  對那封寄來五百法郎的信做出許多推測之後,于連又繼續說下去。他講到過去的生活,變得稍稍能控制自己了,與眼下發生的事相比,那生活已引不起他多少興趣。他的注意力完全在這次拜訪將如何結束。「您快走吧,」人家總是時不時這樣跟他說,口氣也很生硬。

  「我要是被趕走,那對我是多大的恥辱啊!那將是毒害我一生的悔恨,」他想,「她永不會給我寫信了。誰知道我何時再回到這個地方!」從這個時候起,于連當時的處境所能有的無比美妙的東西迅速從他心中消失。坐在心愛的女人身邊,幾乎是把她抱緊在臂彎裡,在這個他曾經是那麼幸福的臥室裡,在沉沉黑夜之中,清楚地知道她一直在哭,感覺到她抽泣時胸脯的起伏,于連不幸一變而為一個冷冰冰的政治家,幾乎像在神學院的院子裡他成為一個比他強壯的同學惡意玩笑的對象時,一樣地精心盤算,一樣地沉著冷靜。于連讓他的講述拖下去,又談起他離開維裡埃以後的不幸生活。「這麼說,」德·萊納夫人想,「分別了一年,幾乎沒有任何還被懷念的表示,他卻只想著在韋爾吉度過的那些幸福的日子,可我卻把他忘了。」她抽泣得更厲害了。于連看到他的話取得了成功。他知道他該試試最後一招了:他突然談起他剛剛收到的巴黎來信。

  「我已辭別主教大人。」

  「什麼!您不再回貝藏松了!您永遠地離開我們了?」

  「是的,」于連堅決地說,「是的,我要離開這個連我一生最愛的女人都把我忘記的地方,我要離開它,永遠不再見到它。我要上巴黎……」

  「你要上巴黎!」德·萊納夫人叫道,聲音相當高。

  她的聲音幾乎被眼淚噎住,極端的慌亂暴露無遺。于連需要這種鼓勵:他正要採取一個可能對他極為不利的舉動;在這一驚呼之前,他什麼也看不出來;完全不知道會有什麼結果。他不再猶豫,對後果的恐懼使他完全地控制了自己;他站起來,冷冰冰地說:

  「是的,夫人,我要永遠地離開您了,祝您幸福,永別了。」

  他朝窗戶走了幾步,他已在開窗。德·萊納夫人一躍而起,投入他的懷抱。

  就這樣,經過三個鐘頭的對話,于連得到了他頭兩個鐘頭裡熱切盼望得到的東西。恢復了溫柔的感情,德·萊納夫人的悔恨也消失了,若是稍微早—些,那可能是一種無上的幸福,然而似這般通過手段才得到,那就只能是一種快樂了。于連不顧情人的堅持,一定要點亮那盞守夜燈。

  「您想不給我留一點見到您的回憶嗎?」他對她說,「這雙迷人的眼睛中肯定存在的愛情難道對我來說已經消失?這雙美麗白皙的手難道不讓我看見?想想吧,我可能離開您很久呀!」

  聽到這話,德·萊納夫人已哭成個淚人兒,想想就什麼也不能拒絕他了。然而,黎明已開始清晰地畫出維裡埃東部山上縱樹林的輪廓。于連還不走,他陶醉在歡樂之中,求德·萊納夫人讓他藏在屋子裡過上一整天,然後夜裡再走。

  「為什麼不?」她答道。「這命中註定的第二次墮落已剝奪了我對自己的全部尊重,永遠地鑄成我的不幸。」她把他緊緊地抱在心上。「我丈夫跟從前大不一樣了,他起了疑心;他認為我在整個這件事裡把他耍得團團轉,對我動不動就發火。他只要聽見一點聲音,我就完了,他會像趕走一個壞女人那樣把我趕走,我可也是個壞女人。」

  「啊!瞧瞧,謝朗先生的語言,」于連說;「在那次去神學院的殘酷的別離之前,你不會這樣跟我說話的,那時候你愛我!」

  于連的話說得很冷靜,他得到了補償,他看見他的情人很快忘記了丈夫的在場會給她帶來的危險,一心只想著于連懷疑她的愛情這個大得多的危險。白天來得很快,把房間照得通亮;于連又可以看見這個迷人的女人偶依在他的懷裡甚至幾乎就在他的腳邊,他又找回了自尊心得到滿足的全部快樂,這個他唯一愛過的女人,幾個鐘頭之前還整個兒沉湎在對那個可怕的天主的恐懼之中,沉湎在對自己的職責的熱愛之中。一年堅持不懈的努力加強了她的種種決心,卻未能在於連的勇氣面前頂住。

  很快,他們聽見房子裡有了響動;有一件事德·萊納夫人沒有想到,使她慌亂起來。

  「那個可惡的愛麗莎要到這間屋子裡來了,梯子這麼大,怎麼辦?」她對她的情人說;「把它藏在哪兒呢?我去把它搬到頂樓上吧,」她突然叫道,那種活潑勁兒又上來了。

  「不過那得經過僕人住的屋子呀,」于連驚訝地說。

  「我把梯子放在走廊上,把僕人叫來,讓他去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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