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莎士比亞 | 上頁 下頁
情女怨


  一個深溪裡的悲慘故事,
  在鄰山的空穀裡迴響,
  這應和的聲響動我神思,
  我躺下靜聽這難言的悲傷;
  一轉眼卻見一個愁苦的姑娘,
  撕扯著紙片,把戒指全敲碎,
  恨不能讓愁雲淒雨把世界摧毀。
  她頭上戴著一頂寬邊草帽,
  帽檐遮住了她臉上的陽光,
  在那臉上你有時仿佛看到,
  一位曾經是無比豔麗的姑娘。
  時光並沒有毀盡青春的寶藏,
  儘管上天震怒,青春餘韻尚在,
  風霜、歲月也掩不盡她的丰采。
  她不時把手絹舉到自己的眼下,
  手絹上繡著精妙的詞句,
  讓積鬱的悲傷化作的淚花,
  把絲絨刺繡的字句浸洗,
  她時而細審那詞中的深意,
  時而因莫名的悲痛不禁啜泣,
  呼號、呻吟,一陣高,一陣低。
  有時,她高抬起她的兩眼,
  直向天上無數的星辰凝望;
  有時她把目光的方向轉變,
  瞭望大地;有時使她的目光
  轉向前方;忽然又目無定向,
  遊移的眼神向虛空觀看,
  她的視覺和思緒已亂成一團。
  她的頭髮,沒仔細梳理,也不散亂,
  顯然她驕傲的雙手已懶於梳妝;
  從她的草帽邊垂下的幾綹雲鬟,
  緊貼著她的蒼白瘦削的面龐;
  但另有一些卻仍被發帶紮綁,
  雖只是漫不經心地松松紮定,
  那髮絲卻聽其約束,平平整整。
  她從小筐兒裡拿出無數珍寶,
  其中有瑪瑙,有水晶,還有墨玉,
  她把它一件件向河心亂拋,
  一邊坐在河岸邊低聲哭泣,
  恰像是河水要靠淚水聚集,
  或者說像帝王對人民的恩賜,
  貧者無份,只對富有者一施再施。
  她拿出許多折疊著的信箋,
  看一看,歎口氣,便往河裡扔去,
  她把骨戒指砸碎,金戒指全砸扁,
  讓它們一個個葬身河水底,
  另外還有一些信:墨蹟是血跡,
  纏著生絲,折疊得齊齊整整,
  封上加封,全不過為了打動她的心。
  這些信她止不住用淚眼細讀,
  吻了又吻,甚至用淚水澆洗,
  喊叫著:哦你這記錄謊言的血污,
  你算得什麼山盟海誓的憑據!
  該死的墨水顏色也黑過你!
  在狂怒中,她邊說邊把信撕毀,
  由於她的心已碎,信也被扯碎。
  一位老者在近處看守牛群,
  他也許性情狂暴,但他確曾親嘗
  多次城市和宮廷裡的變亂,
  曾經經歷過許多飛速流逝的時光,
  他急急走近這悲痛的姑娘:
  他的年歲容許他不避嫌疑,
  他要問問她為什麼如此悲戚。
  因此他扶著油光的拐杖蹲下,
  不近不遠地坐在她的身旁,
  坐定後,他又一次低聲問她,
  能不能講一講她內心的悲傷:
  他說,如果他能解開她的愁腸,
  略略減輕她眼下難堪的痛苦,
  那也是老年人應對青年的照顧。
  她叫一聲老伯說道,「您別認定
  我已受盡了漫長歲月的煎熬,
  斷定我早已度過了我的青春,
  不是年歲啊,是悲傷使我如此老!
  我實在還應是剛吐蕊的花苞,
  無比鮮豔,如果我始終自愛,
  對別人的愛情一概不理睬。
  「可是多不幸啊,我年紀還非常小,
  就對一個青年交出了我的心;
  啊,無比動人是他天生的儀錶,
  姑娘們一見到他全定住眼神,
  無所寄託的愛全想以他作靠身,
  而誰要是真能得到他的愛戀,
  她不但有了歸宿,更似已登仙。
  「他的棕色的發環捲曲下垂,
  一陣微風輕輕吹過,綹綹髮絲
  便在他的嘴唇邊來回飄飛,
  要尋開心,隨處都有開心事,
  誰見他一眼也不禁意迷心癡:
  因為望著他的臉,你可以想像
  你已經見到具體而微的天堂。
  「他的下巴還顯不出成人氣度,
  秀麗的髭鬚,像未修剪的絲絨,
  才剛剛露頭,而那鮮嫩的皮膚
  卻誇口它本來的光潔更玲瓏。
  他的臉卻也因此更顯得貴重。
  因而叫溫柔的愛情也難決定:
  究竟有它美,還是沒有它更俊。
  「他的性格和他的儀錶一樣美,
  他說話嫩口嫩牙,從不加思考;
  但如果有人激怒了他,他就會
  變得像四月或五月間的風暴,
  風雖疾卻也吹得你自在逍遙。
  他那年輕人難免會有的粗野,
  只表明他厭惡虛偽、心地純潔。
  「他又是一位騎馬能手,人都說
  他的馬因是他騎才如此神駿,
  他的駕馭使它顯得高貴、灑脫,
  多美啊,那一躍、一立、一個回身!
  許多人因而沒完沒了地爭論:
  究竟是騎得好才顯得馬兒好,
  還是馬好才顯得他的騎術高。
  「但很快人們異口同聲地論定,
  是他的儀態舉止使他的服裝
  以及他身邊的一切趣味橫生,
  他的完美決不須靠衣著增光:
  額外的裝飾只因為在他身上
  才能顯出自身的美:用以美化
  他的一切,實際為他所美化。
  「由於在他那善自約束的舌尖,
  各種巧辯和深刻鋒利的反證,
  各種警語和堅強有力的論點,
  全為他自己的方便或露或隱,
  常叫傷心者笑,含笑者不禁傷心,
  他有豐富的語彙和無數技巧,
  能隨心所欲讓所有的人傾倒;
  「因而他完全統治著別人的心,
  不管他年歲大小,不論男或女
  全都想著他,對待他百般殷勤,
  他到哪裡他們就追隨到哪裡,
  他的話沒出口,別人先已同意,
  他們嘴裡說的全是他要說的事,
  因為他的意志就是他們的意志。
  「許多人弄到他的一張畫像,
  日夜把玩,更不免想入非非,
  好比一個傻瓜看到別人的田莊
  和房舍,私心裡竟肯定認為
  那是自己的私產,天命所歸;
  面對著它們,他所感到的歡欣
  甚至超過了那真正的主人。
  「許多人還從沒碰一碰他的手,
  就一廂情願認為已得到他的心;
  我不幸,自己的行動完全自由,
  就是我自己的主人(不受拘禁),
  但只由於他言語巧、年歲又輕,
  我終禁不住把愛情胡亂拋擲,
  給了他我的花朵,只留下空枝。
  「實在說,我也並不像某些同伴,
  要他怎麼,或者他要怎麼全應允,
  我的榮譽早使我感到很為難,
  我從來也不容他跟我太親近,
  經驗已為我修建下重重禁城,
  但現在那染上鮮血的城垣,
  只表明寶珠失色,我已被奸騙。
  「可是啊,誰又曾由於前車之鑒,
  躲避開她命中註定的不幸?
  誰又能違反她自己的意願,
  強迫她逃離曾經坑人的陷阱?
  勸導只能使一件事暫緩進行:
  因為我們既已心動,任何勸告
  實際上只能使我們興致更高。
  「我們也不能因為已有人受害,
  就約束自己避開肉體的歡樂,
  不管別人對我們曾如何勸誡,
  我們誰又能抗拒那誘人的禁果;
  哦,情欲從來也不受理智束縛!
  人長著舌頭就是為了嘗異味,
  哪怕理智哭喊著:當心性命危!
  「我還對以說出這人的種種虛假,
  也明白他的欺騙手段如何下流,
  聽說他常在別人地裡種莊稼,
  也看到他的笑臉裡藏著計謀,
  明知道他的誓言只是釣魚鉤,
  更想到他那種種裝模做樣
  不過是為掩蓋他的惡毒心腸。
  「這情況也使我長時期牢守禁城,
  一直到他又一次向我進攻:
  『好姑娘,只求你對我略加憐憫,
  千萬別不相信我的海誓山盟,
  那些話還從不曾出我口中,
  因為我多次拒絕了愛情的筵席,
  但我還從沒請過人,除了你。
  「『你所看到的我的一切過失,
  全不過是逢場作戲,非出真心,
  這裡沒有愛情,別瞧煞他有介事,
  兩方面實際上都毫無真情,
  她們既不知恥,我又何必認真,
  所以她們越是責駡我不對,
  我倒越是感到於心無愧。
  「『在我所見到過的許多人中
  從沒有一個能使我略微動心,
  既沒有誰曾使我感到悲痛,
  也沒有誰使得我心神不寧,
  許多人因我心碎,於我卻無損,
  不管有多少心因為我甘為奴僕,
  我的心卻仍貴如王侯,自己作主。
  「『你瞧瞧這些傷心人送來的供奉,
  這裡有蒼白的珍珠、血紅的寶石:
  想著她們的心思我一見就懂:
  蒼白表示悲傷,羞紅因為相思,
  看到這些我似也應該情迷心癡,
  我也應該理解到她們的悲痛
  和羞慚,禁不住為她們心動。
  「『你再瞧瞧這一綹綹的金髮
  盤作同心結,外用金絲纏就,
  許多漂亮姑娘作好了這發花,
  要我收行,痛哭流涕,苦苦哀求,
  更贈我許多珠寶,怕我還不接受,
  又附上精心結構的十四行詩,
  解說每顆寶石的特性和價值。
  「『鑽石麼?它的外表是既美且堅,
  這也就是它的不外露的本性,
  這深綠的祖母綠,只要看它一眼,
  瞎眼的人轉眼就能雙目複明,
  這天藍的青玉和白玉更不用問,
  它象徵著各種感情;每件玉器
  都被說得讓你又是好笑又是生氣。
  「『瞧所有這些表明熾烈的熱愛
  和被壓抑的無限柔情的表記,
  上天顯然不能容我留作私財,
  而要我拿它作自己的獻身禮,
  那也就是獻給你——我生命的依據:
  更無疑這些供奉本應你收領,
  因為我不過是神壇,你才是正神。
  「『啊,快伸出你難以形容的纖手
  (它的秀美天下無詞可以讚揚),
  把這些傷心的表記全都拿走,
  任你如何處置,或作你的私藏:
  我原是為你服役的你的帳房,
  聽你吩咐把零星得來的東西,
  歸總匯齊,然後一起交給你。
  「『你瞧,送我這個的是一位尼姑,
  或者說一位自誓聖潔的修女,
  不久以前,她拒絕作宮廷貴婦,
  她的奇福卻引得人人妒忌,
  因為有許多貴人想娶她為妻,
  而她卻冷淡無情,逃開他們,
  甘願為上帝的愛了卻一生。
  「『可是啊,親親,她該是多麼痛苦,
  拋開這一切和與生俱來的權利,
  不再在一切如意的地方歌舞,
  不再不受拘束地恣意遊戲,
  為了爭取聲譽她始終不遺餘力,
  但為了避開創傷,竟匆匆逃走,
  只好算勇於退避,非勇於戰鬥。
  「『啊,請別怪我胡吹,事實卻不假,
  一件偶然事使我和她偶然相逢,
  舊日的架子她立即全都放下,
  現在只一心想逃出教堂樊籠:
  真實的愛情比宗教更為貴重,
  她雖然從來不慣於被人勾引,
  現在卻毫無顧忌地引誘別人。
  「『你是多麼強大啊,聽我告訴你,
  所有那些屬我所有的破碎的心,
  把它們的泉源全傾入我的井裡,
  而我卻一起向你的海洋傾進:
  我使她們心動,你卻使我醉心,
  勝利歸你,我們已全部被征服,
  願這複合的愛能醫治你的冷酷。
  「『我有幸使一顆神聖的明星動情,
  她受過教養,追求著典雅的生活,
  但一見到我便相信了她的眼睛,
  什麼誓言、神諭立即都全部忘卻:
  可是對於你,愛的神明,任何誓約、
  誓願或許諾全可以不加考慮,
  因為你是一切,一切都屬￿你。
  「『你要是徵募新兵,誰會去思考
  以往的教訓?你要是情深意深,
  誰還去理會任何人為的阻撓,
  管什麼財富、法律、家庭名聲?
  愛的力量是和平,從不顧理性、
  成規和榮辱,它能使一切恐懼、
  震驚和痛苦在身受時化作甜蜜。
  「『現在,所有那些和我的心相連的心,
  在痛苦中長籲短歎,日益憔悴,
  它們全都哀哀啜泣,向你求情,
  求你停住炮火別把我的心摧毀,
  耐心地傾聽我對你是如何敬佩,
  請千萬別不相信我堅貞的盟誓,
  因為那的確是出自肺腑的言詞。』
  「說完這話,他的飽含淚水的兩眼,
  隨即從我臉上移開,頓時低垂,
  他的兩頰上立即流下兩股清泉,
  撲簌簌滾落下那苦鹹的淚水:
  哦!那淚痕狼藉的臉是多麼秀美!
  即使一棵玫瑰花上綴滿水晶
  也決不能像他的淚眼令人動心。
  「哦老伯啊,在一顆小小的淚珠裡,
  卻能隱藏著多少奸詐和虛偽?
  只要兩眼裡的淚水長流不息,
  什麼樣的岩石能經久不被摧毀?
  已死的心也難免作複燃的死灰,
  或分裂為冷靜理智和熾烈情思:
  烈火越燃越旺,冷靜卻立即消失。
  「他的所謂熱情不過是一種奸詐,
  但那也使我的理智化作了淚水,
  我不禁輕輕卸下童貞的鎧甲,
  拋開對禮儀的恐懼,放棄自衛,
  我也滿眼含淚和他的淚眼相對,
  可是我們的眼淚卻完全不同:
  他的毒害我,我的卻使他暗喜成功。
  「他有滿腹騙人的虛情假意,
  幻化成各種外相,行使他的計謀,
  他忽而羞慚滿面,忽而哭哭啼啼,
  忽而裝出死相,做來總得心應手,
  而且是維妙維肖,無人能識透:
  聽到醜話臉紅,聽到傷心事哭泣,
  見到一件慘事恨不能馬上死去。
  「簡直沒有一個被他注意的女人,
  能逃開他的口蜜心箭的攻擊,
  看外表他是那樣的仁慈恭順:
  被坑害的人全對他毫不警惕,
  要想得到什麼,他總先表示鄙棄,
  如果他由於滿腹邪念,欲火如焚,
  他就會口口聲聲地讚揚童貞。
  「他就這樣靠著一件華麗的外衣,
  掩藏住了一個赤裸裸的妖魔,
  沒經驗的姑娘一見他就著迷,
  仿佛他是一位天使在頭上飛過,
  哪個天真的少女能不為他入魔。
  啊,我已經失了身,我真弄不清
  往後的年月,我卻該怎樣為人!
  「啊,他眼中的那毒藥般的淚滴,
  啊,他雙頰上的那虛假的紅雲,
  啊,那從他心中虛放出的情意,
  啊,那從他肺中強擠出的呻吟,
  啊,所有他那些似真實假的行徑,
  很可能讓已經吃過虧的再吃虧,
  讓一個悔罪的姑娘重新犯罪。」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